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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故人重逢,少不得杯中物。但姚小姐想必不勝酒力,喬某隻得獨酌了。”喬望騏攔下一輛黃包車,付過賬,向車夫道,“送這位小姐去寶瑞南路。”

姚碧凝心裡裝着的事情太多,何況如今的喬望騏早已不是當初的羸弱少年,她坐到車上,開口只有一句:“謝謝你。”

車夫道了聲“坐好”,便邁開步子小跑起來,車篷邊上系著的一枚銅鈴清脆地響着。

黃包車平穩前行,高大的梧桐慢慢落在身後。碧凝垂眸,陷入了沉思。

是否要去北平呢?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選擇,可她沒有太多時間用來猶豫。七爺的話語和着珠簾輕撞的細碎音聲環繞在腦海里,北平之行必然不會簡單。碧凝想起第一次見到七爺時,他諱莫如深地提及母親的身世,簡短的形容足以令她心神為之震顫。

煊赫無極。

這四個字在北平城寓意着什麼,不言而喻。

那是大廈傾覆後支離破碎的樁基,亦是風雲詭譎里從未熄滅的餘燼。人們有時故意輕蔑地提起,又或者始終不曾放下。

這股力量,彷彿雷雨過後的蛛網,即便折損仍舊黏膩交錯。

理智告訴她,她要避得愈遠愈好,就像父親曾經叮嚀囑咐過的那樣,永遠也不要再踏入北平。

那麼,她真的能夠放棄嗎?放棄追尋薔薇花背後的秘辛,放棄找到當年母親決絕離開的真相,放棄或許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然後永遠沉浸在許多年前聖誕前夕的驚夢裡,讓那道毫不留情的背影逐漸模糊,直至再也沒有痕迹。

這一切說來是多麼簡單,只需要忍耐住,控制住心裡那隻不安的獸。但碧凝絕不會忘記,那些噩夢般籠罩的漫漫長夜,她用力環抱住自己的雙膝,卻感受不到一點溫度。而那個素常愛笑的父親,彷彿脫胎換骨,變得刻板僵硬。

身旁風物移轉,車夫步子放緩,回首詢問:“小姐,寶瑞南路到了,往哪邊去?”

“三巷七號。”碧凝報出門牌,卻在抬首時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巷口踱來踱去。

曉薇一身草綠交藍的格衫子,在巷口張望着,見到黃包車上坐着的人,立即小跑着迎了上去:“小姐,您可算回來了。”

車夫素來曉得察言觀色,遂壓下把桿停下來問:“小姐可是在這裡就下了?”

碧凝點了點頭,提着裙擺往車下走:“怎麼在巷口等?”

曉薇眉頭緊皺,拉着人便往巷中邊走邊道:“老爺發了好大一場火,少爺現在還被罰跪在園子里,夫人和敏小姐幾番求情都沒有用。”

“父親不是才盼到之硯回去,這大動肝火是為了什麼?”碧凝加快步子,確是不明其中緣由。

曉薇嘆了口氣,推開雕花鐵門:“本來沒什麼不尋常,也不知少爺說了句什麼,竟惹得老爺動了氣,當即就叫罰跪到園子里了。”

“知道了,喬姨的身子沒事吧。”碧凝穿過花徑,皮鞋跟密密地砸在石板上。

“夫人還好,有敏小姐陪着在房裡歇着。”曉薇指了指前方不遠處跪着的少年,“只是少爺這邊……”

碧凝將曉薇焦急的面容收入眼底,那真實的情緒無處躲藏,或許自身尚不曾察覺,許多不必言說的事卻在其中了。

“我換身衣裳就去見父親。”碧凝始終覺得七爺那裡沾上的幽香若有似無地縈在鼻尖,沒有散去。

咚咚咚——

不輕不重的三聲,是姚公館既有的規矩。碧凝屈指叩門,佇立在書房外。

等了半晌,卻沒有應答。

“父親?”碧凝試探着問詢,她知道父親必然在書房。

又是良久等待,裡面終於傳來沉悶的一聲:“進來。”

碧凝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木門,便見姚秉懷坐在紅漆木案後,臉色沉鬱。

“父親,我方才看到之硯跪在園子里。”碧凝上前提起紫砂竹節壺,斟了半盞茶遞到姚秉懷手邊,“他才從奉園回來不久,哪裡冒犯了您……”

姚秉懷接過杯盞,淺啜一口,抬眸道:“那你又是從哪裡回來的?”

“父親,方才喬先生有事和我相談。”碧凝聞此一問,自知父親大約已從之硯和舒敏處知曉了幾分。

“之硯沒有阻攔,這就是他最大的過錯。”姚秉懷按了按太陽穴,“你和喬望騏之間,不該有任何交集。”

碧凝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先前應當好生囑咐之硯二人,只是當時那情景也確實不容她多想。

“這件事不能怪之硯,喬先生找我的確有要事。”碧凝只想着父親已然知曉,先為之硯求情,“何況之硯還小,他不懂什麼,跪了這麼久也傷身子。”

“就算之硯不懂什麼,”姚秉懷擱下杯盞,語重心長,“當初你和舒易是怎樣的情分,後來又給了鎮守府一個人情,喬望騏本來不是好相與的角色,你難道不懂么?”

“我知道您的考慮,可是此番喬望騏找我,是去見七爺。”碧凝看到姚秉懷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可還是繼續說,“七爺告訴我一個消息,事關母親。”

姚秉懷原本烏雲籠罩的神情似乎閃過一道晴空,很快卻歸於沉默鎮定。

他點燃一支雪茄,煙霧順着火星上揚:“哦?怎麼說?”

碧凝看着父親故作從容的樣子,也不點破,啟唇一字字沉重:“北邊來了信,母親病重。”

“碧凝,你……”姚秉懷眸中幾不可察的星子熄滅下去,他張了張唇,復而擺手,“你先出去吧,讓之硯回房反省。”

“是。”碧凝轉身,一步步沿着赭石色旋梯而下,穹頂色彩斑斕的油畫壓得她喘不過氣。

“小姐,怎麼樣?”曉薇等在樓梯口,攥着袖子一臉忐忑。

姚碧凝拍了拍她的手:“沒事了,去扶之硯起來吧,我去看看喬姨。”

曉薇得了消息,眉梢俱是喜色:“太好了,我就知道還是小姐有辦法。”

她真的有辦法嗎?此時此刻,碧凝真的覺得自己手足無措了。

父親所慮言猶在耳,以如今滬上的局面和姚家的處境,自然是要步步謹慎。碧凝更沒有忘記,安泰與東瀛人之間的勾結,還有他們的勃勃野心。她希望自己能夠順利去到北平,又想要和七爺背後的勢力劃清界線。

那麼,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