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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白雕花木門半掩着,姚碧凝立在窗畔,神色卻無半分恍惚倦怠。她聽到皮鞋噔噔的響聲,知道等待的人已經到來。

玉茗的枝葉微微蜷曲,群芳競妍的時令,卻已經不是山茶的季節。曉薇仔細打理着這趨於老邁的花木,恐怕明年很難再開花了。

植物里蘊藏的記憶同它一起經受着時間的雕刻,悉心照料亦不免逐漸凋敝。

“曉薇姐,我來吧。”一個面龐稚嫩的小丫鬟興沖沖攬活干。

“不了,你同她們一起去修剪別的,這幾株玉茗我來。”曉薇搖了搖頭,又瞥見小丫鬟模樣委屈,不由解釋,“這玉茗有年紀了,我一貫照料着曉得些,你也別多心思。”

“知道了!”小丫鬟臉上陰雲一掃而散,立馬小跑着往別處去了。

曉薇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卻見一道海藍色裙擺從遠處掠過。風裡彷彿水紋起伏。

曉薇顧不得抖落衣襟上沾染的碎葉,甚至因為跑得太急而踢翻了腳邊的鐵質小桶。踩着小徑一路往外奔去,她必須攔下小姐。姚秉懷出門前曾一再囑咐。

巷道青石板上響起皮鞋細密的蛩音,那道海藍色身影戴着白色珍珠禮帽走得匆忙。及至巷口,曉薇才漸漸與她拉近距離。

可一時間,寶瑞南路的車輛行人往來紛雜,曉薇眼見着即將追上的人匯入對岸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急急喚道:“小姐,你等等!”

曉薇的聲音沒有讓那道身影有所停歇,卻引起了周遭幾個穿深色布衫男子的注意。他們瞥見人群中遠去的那抹海藍,忽然想起晨時姚碧凝的打扮,恍然明白過來,立即往人群里去尋。

與此同時,三巷七號姚公館的雕花鐵門緩緩開啟。姚碧凝一身素凈茶色旗袍,抬步走向了小巷另一頭。

雖怕落雨,姚碧凝還是特意穿了一雙軟底布鞋,黛青的緞子。鴉青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些許面容,鼻樑架着一副實則沒有用處的黑框眼鏡。她步子放得很輕,唯恐引起旁人的留意。

接下來,她該如何去到北平呢?姚碧凝清楚地明白,以姚家的人脈,沒有父親的首肯,她恐怕買不到任何一張離開滬上的船票。

此時,姚碧凝忽然想起七爺的話。他說給她選擇的權力,想必正因料想到了父親的態度,只要她決心前往北平,就必得借七爺的東風。

但是,那冷冷纏繞的紫色緞帶,經久不散的詭秘香霧,都昭示着一個清清楚楚的事實。與他們沾染上關係,無異於與虎謀皮。一定還會有其他選擇,碧凝踩着青石路板,避開貼着磚縫生長的青苔。無論如何,她決定去試一試。

海關大樓。高聳的哥特式鐘樓將朦朧霧氣分割開來,多立克式希臘柱挺立。彷彿無論世態人情如何變遷,都將佇立在百川東歸的方向,永遠靜默。

姚碧凝摘下眼鏡,穿過一道拱形拉門,踏着金絲暗紋的大理石地板走入這金光帆影的滬上要塞。

很快有西裝革履的職員迎上來,將她禮貌地攔下:“小姐,您找哪位?”

“喬先生在嗎?”姚碧凝並不確定喬舒易今日是否在辦公廳內。

“你是說喬司長?他在辦公室。”年輕的職員打量她的衣着,忽然笑了笑,卻不達眼底,“不過今天秘書處沒有預約記錄。”

姚碧凝捕捉到眼前之人態度的轉變,並不在意:“的確沒有預約,我找喬先生有要事。”

“沒有預約,海關署不是你能隨意進出的地方。”年輕的職員收了笑,伸手示意,立即有兩名保衛走上前來,“小姐,你自己離開或許要好一些。”

“住手。”一道不容置疑的女聲自旋梯傳來,英文。

職員循聲抬頭,見到一襲珍珠白套裙的棕發女士,瞬間轉了臉色,回以英文:“霍華德太太,您誤會了。”

霍華德太太加快步子,儀態仍舊優雅,她走到碧凝身旁,皺眉道:“我不認為這是誤會,這不是海關人員對待一位小姐該有的風度。”

“只是這位小姐沒有預約,按照規定她不能進去。”年輕職員揮手讓保衛離開,又向人解釋。

“姚,好久不見。”霍華德太太並不接話,給了碧凝一個擁抱禮,“你到海關找誰?”

姚碧凝莞爾一笑,在年輕職員不斷變幻的臉色下說出:“喬舒易。”

“我剛才見到喬,他就在樓上。”霍華德太太低頭看了眼表,“我有些事要處理,不得不先走了。”

姚碧凝頷首,與霍華德太太告別。年輕職員沒有再作為難,主動請纓帶路。姚碧凝知道喬舒易的辦公地點,約莫也明白這突獻殷勤的用意,並沒有拒絕。

二樓事務司門扉半掩,碧凝走到門口,恰巧從這半開的縫隙里看見喬舒易埋首工作的情形。他穿深藍色西服,素白的襯衣領,手裡握着一支寶藍色烤漆鋼筆,垂首的神情分外專註。

姚碧凝準備屈指叩門,已經有人快她一步。

年輕的職員敲響門扉,向裡頭端坐的事務司長彙報:“喬司長,有位小姐找您。”

喬舒易繼續翻閱文書沒有抬頭,他邊寫着什麼邊向外應道:“我這裡有些事情處理,先帶那位小姐去會客室。”

“舒易,我有件事情麻煩你。”姚碧凝站在門邊,二樓走廊空曠安靜,她的嗓音輕輕響起,足夠裡面的人聽清。

筆尖沙沙作響的聲音停頓,寶藍色烤漆鋼筆仍在指間,喬舒易循聲而顧,有半晌愣神。他彷彿在層層交錯的網裡,驀然看見光的痕迹。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茶色素凈。

“你可以下樓去工作了。”喬舒易注意到她身畔西裝革履的海關職員,很快恢復肅然神情。

年輕職員似乎也隱隱覺察出喬司長的一絲不尋常來,想起先前自己的莽撞失禮,不多時便消失了蹤影。

白瓷杯,青茶梗,裊裊霧氣襯着雪白牆壁上鋪展開的江海圖。

姚碧凝端坐在小羊皮沙發上,忽然想起上一次來到海關署的情形。此刻,辦公室的桌案上堆積着厚厚的資料,一如那日她緊張翻找港口記錄的時候。然而物是人非,變化似乎只在須臾之間。

她平淡地與他寒暄,冷靜地思考着如何講出一路上醞釀好的說辭。她安靜而略帶微笑,彷彿一尊完美的塑像,終於完成千百次深刻細緻的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