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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婭處理傷口的手法十分嫻熟,不多時已經裹好紗布。

碧凝的衣箱放置在車裡,索菲婭見她的身量與自己差不多,便從一旁柜子里拿出一條連身裙遞給她。

姚碧凝掀開白色簾幕,被消毒水擦拭過的傷口隱隱作痛。長裙垂至腳踝,行走間仍是一貫的輕盈。

“陸先生。”姚碧凝有些歉意,正是由於她才耽擱了許久。

陸笵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走吧。”

江富城率先出門發動車子,姚碧凝和陸笵與索菲婭告別。

“姚,一路平安。”索菲婭替碧凝整理好碎發。

“索菲婭小姐,謝謝你。”碧凝真誠地道謝。

“你要的東西。”陸笵將一隻寶藍色盒子遞給索菲婭,“他們不會輕易罷休,近日安泰的動向務必留心。”

索菲婭啟開盒子,裡面躺着幾支印拉丁文的針劑,她滿意地收下,又接人後話:“我會注意的。”

清晨的碼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北去的航船快要開了。陸笵戴着一幅金絲框眼鏡,刻意收斂了軍人的姿態,顯出幾分慵懶。

姚碧凝跟在他身畔,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不知道父親究竟能夠防範到怎樣的地步,在順利登上甲板以前,一切都還是未知的。

海風吹過碧凝的裙擺,空氣里瀰漫著浪濤捲來的腥咸。她跟着緩慢移動的人群挪動步子,很快就要到檢票的關口。

“別緊張,我來回答。”陸笵壓低了嗓音,如同傾瀉的月華。

姚碧凝偏首看他,忽然覺得此時的他與素常有些不同。那與昭彰權柄相聯繫的無形壓迫,彷彿被風微微吹散。

檢票的關口例行盤問,陸笵從容相告:“我與同學結伴回滬訪親,如今須去校里了。”

這番說辭委實邏輯嚴明,不僅解釋了二人關係,又將行程因由解釋得分明。北地天寒,冬日格外久些,若說此時返校,也不是沒有。

“陸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姚碧凝用餐巾擦過嘴角,整齊地疊好。

“什麼事?”陸笵取下眼鏡,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也不是什麼大事。”姚碧凝見他神情變得莊重,訕訕一笑,“你知道喬家與北平的淵源么?”

陸笵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不答反問:“姚小姐是聽到了什麼故事嗎?”

“看來陸先生應該是知道一二的。”姚碧凝從他的問句里揣摩出信息,莞爾道,“現下無事,還請陸先生不吝賜教。”

“關於喬家,我知道的並不詳盡。”陸笵合起鏡匣,接著說,“姚夫人更能解答你的疑惑。”

“有些事情,我不想喬姨卷進來。”碧凝斂了笑意。

陸笵知道她話中所指。喬姚兩家的姻親關係看似牢不可破,如今卻並不那麼簡單。

“喬家從前並不在滬上,南遷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陸笵斟了杯茶,徐徐開口。

“時局動蕩,許多商賈南遷,看來從前的喬家確實在北平了。”碧凝想着,約莫明白了緣由。

陸笵眯起鳳眸,否定了她的猜測:“並非如此,最初長在北平的喬氏並不經商。如今名動滬上的喬家,也不完全是從前的喬氏。”

“北平的喬氏?”碧凝沒有料想到背後有如此糾葛。

“深受天恩,自然無須親自經營。”陸笵淺啜一口茗茶,望向她。

“可是天恩亦有盡頭。”碧凝略一思忖,接道。

陸笵頷首:“從春風得意到遺民殘臣,無異於雲泥之別。”

碧凝細細聽着,心下不由一沉。此刻說的不過是旁人舊事,她仍舊不免悵然若失。

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那個秘香裊裊的華麗屋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精緻而腐朽。

七爺容長的臉,紅綺的顧盼生情,順子陰厲嘶啞的嗓音。它們真實地存在,卻如同幻影般纏繞又分離,織就一個撲朔迷離的真相。

敲門聲傳來,拉回了碧凝的思緒。她站起身來,拉開艙門。

“打擾了,我想問個路。”女聲嬌嬌柔柔。

她的目光看向來人,卻不由一怔:“晴子?你怎麼在這裡?”

年輕的女子穿一身色彩絢麗的旗袍,有些疑惑:“晴子是誰?”

姚碧凝仔細端詳,這名女子雖與晴子有幾分相似,到底還是不同:“晴子是我的一位友人,小姐與她長得頗有幾分相似,想來一時認錯了。”

“天下之大,也是無奇不有。只不過我長到如今的年歲,也還沒聽說過自己有哪個姊妹。”年輕女子顯然有些不悅,走進來將目光轉向陸笵,“這位先生看上去,倒更有涵養些。”

陸笵沒有回應,似笑非笑道:“白小姐艷名遠播,怎麼要離開滬上了?”

“你既然知道我,就該知道我輕易離不得滬上。”白郁伸手理了理鬢髮,腕間珠翠琳琅,“三爺囑咐我辦件事兒,就在這船上。”

“何事?”陸笵問道。

白郁低低一笑,明眸皓齒:“自然是好事,還不是為了福緣巷的進項。”

“有把握么?”陸笵接着問。

“自然。”白郁瞥一眼碧凝,便往別處去了。

姚碧凝待人走遠,才重新坐下來:“陸先生認識她?”

“滬上交際場里,沒有人不認識白郁。”陸笵答得滴水不漏。

她不再追問,適時換了話題:“方才的故事,陸先生還沒有講完。”

“後面的情節並不動人。”陸笵屈指在桌案輕叩,“遺臣固然看不清局勢,以身死換來一個罵名。但藉著風雲變幻從中牟利的背叛者,有時更令人不齒。”

姚碧凝沉默了。陸笵的敘述簡明扼要,已經再清楚不過。最初長在北平的喬氏,無疑即是前者。

至於後者,便是身殉舊國的家族中,出逃的那一部分,他們從時局變遷的夾縫裡謀得生存,反而成為風光無限的名流。

正如一株參天大樹,終於經不住風雨的摧折而倒下,但它的枝葉並沒有全然枯萎。

有那麼一簇仍舊青綠,並且有着盎然生機。它藉著大樹的蔭蔽與自身的頑強活下來,又以枯萎的枝葉作為自身的養料。

它有什麼過錯呢?正是它的不擇手段,才使得生命得以延續。儘管這生命的繁榮,是踏着數不清的罪惡才得來。

可是——沒有人能夠輕易去譴責它。因為它辜負的只是自己的過去,而這段過去又那麼地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