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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夏燃能陪奶奶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明天喬女士就要躺進那口厚沉的棺材裡,深埋地下,遠離了塵世喧囂,也永遠離開了她親愛的孫女。

看完墳回來後,夏燃把想陪她的郝良才和郝叔全都趕走了,獨自一人跪在靈棚里。

夜深人靜,從堂屋到院子都空蕩蕩的,多情又溫熱的夜風捲起她頭上的孝帶,又吹歪了冉冉上升的燃香,香燭的火焰呼呼地跳動着,喬奶奶慈祥的笑臉在加熱的空氣後面變了形,但是看起來仍舊非常親切和藹。

夏燃看了一會兒,直看得眼眶發酸,才眨眨眼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堂屋,跪在奶奶的骨灰盒面前。

她重新點上三支香,伸出手摸摸相片上奶奶的臉頰和眼睛,忽然沒有任何原因地笑了出來。

可隨之,她就覺得鼻子發酸,嗓子也像是被梗住了,再次生出想要流淚的衝動。

她趕忙跪回去,使勁按了按眼睛,強忍淚意。可是一想到明天連這樣守靈的機會都沒有了,心裡就難受得不得了,越想忍越忍不住了。

罷了,不忍了,反正哭不哭結果都是那樣,反正也沒人看到。

夏燃跪坐在遺照前,望着奶奶的遺像,勾起嘴角,釋然地笑了笑,久違的眼淚隨之順着眼眶淌下來,像兩條水光鋥亮的小溪,最後匯聚在下巴上,一滴一滴地落在髒兮兮的孝衣上。

她哽咽出聲:“奶奶啊,您怎麼就扔下我走了呢?還非要挑我想去打黑工的時候,真是戳我的心。您是怕我重操舊業,不想讓我開這個頭對嗎?那您可誤會大了,我只是想賺點錢,賺了錢把您病治好,我就回來陪您啦,誰想整天刀尖舔血啊,我老大不小了,也想找個人成家生孩子,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這話是真的。”

“奶奶啊,我好後悔當初沒有聽您的話,非得去當小混混,您勸我繼續上高中我怎麼就不聽呢,真傻。我浪費了那麼多可以學好的機會,沒能抓緊時間多陪您幾年,您不讓我跟流氓們在一起我還覺得您是害我,我夏燃當時多偉大啊,一呼百應,人人都怕我的拳頭啊。真是,真是……”

夏燃心裡堵着千言萬語,歸結到底,不過是七個字:只是當時已惘然。可這七個字要流過多少血和汗才能領悟啊。

夏燃仰着頭,又哭又笑地看着遺照里的奶奶,肩膀壓抑地抽動着,不讓自己像個驢似的嚎啕出聲,把門外面那些虎視眈眈的惡鬼們引來。

可是忍了多日的悲傷,委屈,後悔,懊惱,苦澀,就像突然開了閘的三峽大壩,頃刻間就把她淹沒了,她只來得及抓起搭在胸前的白布狠狠地咬住,咬得腮幫子發疼,牙齦都快出血了,可斷斷續續的哭聲還是從齒縫、棉布的纖維里透出來,散在檀香濃郁的空氣中。

如此深沉的悲意,如此壓抑的哭泣,就算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動容吧。可是夏燃已經摒棄了所有的觀眾、聽眾,也早就捨棄了所有的夥伴,沒有人能體會到她此刻的辛酸和苦楚,她已經決定獨嘗這份苦果。

當時攔着朱興和徐向前販毒,她從沒後悔過,她唯一後悔的就是帶上了其他人。最後連累小刀間接因她而死,死得不明不白,甚至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小刀這一輩子可能就勇敢了一回,結果導致自己送了命。

我得給他報仇啊,管它用什麼辦法。

夏燃頭磕在地上,瞪着一雙血紅狹長的眼睛,渾身顫抖地想着。

我已經了無牽掛,為什麼還要當縮頭烏龜呢?

當年的恩怨打一起開始就不該做成糊塗賬,死賬!我應該跟徐向前一條一條地說明白,一刀一刀地還回去。我怕了他嗎,以前或許是,但現在不是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我還有一條命,我應該把它還給疼我愛我為我付出過的人們,而不是再次躲入人海,苟延殘喘再活十幾年……

我什麼都不怕了,等奶奶下葬以後,我就,我就……

砰!夏燃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她正沉浸在走火入魔的狀態里,被這聲音一嚇,渾身過電似的顫抖起來,而後緩緩扭頭看向門口,目眥欲裂地看向發出動靜的東西。

安醇!

安醇本來好好地站在院子里,看到跪在堂屋遺像前的那個身影后,手足無措地扶着靈棚打算緩一口氣,可誰知這東西竟然不是個頂天立地的,而是充氣的,一點都不穩固。

他剛把半個重心移上去,就感覺靈棚像是要塌了,嚇得他趕緊收手,沒多少力氣的胳膊腿立刻出賣了他,他來不及反應就撲到地上,還帶翻了一張方桌,桌子上的紙錢、香燭、煙等東西全都掉在地上了。

更可怕的是,他還把屋裡那個化形到一半的大魔驚動了。

夏燃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她現在眼睛又酸又脹又疼,眼珠里的血絲要是能抽出來都能織一副手套了,所以她首先懷疑自己連熬了幾夜用眼過度產生了幻覺,或者直白地說,她可能眼瞎了!

安醇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安醇看到那人回頭,呼吸立刻屏住了。

雖然夏燃身上層層疊疊地不知道穿了多少白布,他們之間隔了一個靈棚一個堂屋和幾個蒲團,但是安醇還是認出了她。

他尷尬不已地爬起來,顧不上揉膝蓋止痛,而是先把自己弄翻的桌子扶起來,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撿起來放到上面。而後才敢怯怯地看向夏燃,就像個闖了大禍來認錯的孩子。

夏燃還是不敢相信。

她直起身來,使勁揉了揉眼睛,再回頭看,發現安醇離自己近了好幾步。

不對,安醇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他媽是不是做夢了?我是不是又睡著了?

夏燃心狠手辣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打得耳朵嗡嗡作響,然後扭頭往回看,卧槽,安醇已經快飄到堂屋門口了。

這他媽拍鬼片呢!

夏燃被唬了一跳,屁滾尿流地掉了個頭,倚着桌子腿坐在地上,瞪着眼睛望着一步一步走來的安醇,腦中一片空白。

或許是她臉上的神情太過駭人,安醇走到門口就不敢再邁步了,抿着嘴,好像極其委屈又很害怕,猶豫了幾秒後,竟然,跪下了……

而後對着遺照遙遙磕了個頭。

安醇在心裡嘀咕着,哥哥只是說要給老人磕頭,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啊,磕錯了怎麼辦,夏燃會不會很生氣,我怎麼辦啊要不再磕幾個吧……

安醇砰砰砰,連磕三個才暈頭轉向地抬起頭來,卻看到不遠處癱坐在地上的夏燃已經擁有了三個影分身,他找了好一會兒都沒發現哪個是真身,不禁為難地伸了伸手,軟軟地叫了一聲:“夏燃。”

夏燃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干啞的嗓子立刻像是被撕裂了,疼得她嘴角不由抽動。

她捏了捏嗓子,看到安醇伸出雞爪子似的枯手,表情有些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