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往往被事物的表象矇騙,只有少數智者能夠察覺到深藏的真相。
——菲德洛斯
1
師父的手指落在了屍體的後背上。手指沿著屍體的脊柱,從後腦滑到了骶骨[1],屍體後背黏附的水漬在他的指尖滑開,彷彿被闢開了一道分水嶺,手指經過的印記清晰可見。
“為什麼不打開後背?”隨著手指的滑行,師父的眉頭也漸漸擰成一團。
作為分管刑事技術的副總隊長,我的師父陳毅然算是公安廳幾位老總裡脾氣最為隨和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他,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給我們講冷笑話,總隊的小夥子們都喜歡和他打成一片。現在他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的心裡默默打起了鼓。
“這個,咳咳。”石培縣公安局主檢法醫桂斌清了清嗓子,準備接過話茬兒。
“沒有問你。”師父把桂法醫的話硬生生地擋了回去,“我在問秦明,為什麼不打開後背?”
眾目睽睽之下,我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師父的手指又沿著屍體的脊柱滑動了一下,在幾個位置使勁兒摁了摁,說:“我覺得你們可能犯了不該犯的錯誤。”
聽出師父的語氣有所緩和,同門師兄弟大寶連忙為我解圍:“因為這次我們是初勘現場,時間又比較緊,所以就按通用的術式進行了解剖,沒有進行後背解剖。”
我在一旁使勁兒點了點頭。
通常來說,法醫對屍體進行的是“三腔”檢驗,也就是解剖顱腔、胸腔和腹腔,只有在特殊的案件中才會打開屍體的後背,對後背和脊髓腔進行解剖。
“不解剖,總要摁壓檢查吧?”師父不客氣地說,“我覺得只要你們認真檢查了,就會決定開背檢驗的。”師父用止血鉗指了指剛才他用手指摁壓過的地方。
“嗯……這個……主要……”大寶總是在理虧緊張的時候結巴。
我伸手摁壓了師父指的地方,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師父看出了我的茫然,搖了搖頭,說:“多學多練吧,還是經驗有限啊。打開。”
為了彌補過失,我連忙拿起手術刀,沿著師父手指滑過的痕跡切了下去,刀落皮開,露出黃白色的皮下組織和紅色的肌肉。因為緊張,刀口顯得歪歪扭扭。
我和大寶站在屍體的兩側,一齊分離了屍體後背的皮膚,後背的整塊肌肉頓時一覽無餘。肌肉的色澤很正常,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出血和損傷。
我停下了手裡的刀,雙手撐著解剖臺的邊緣,暗自竊喜,師父這次的判斷似乎有誤,剛才氣氛那麼緊張,不知道一會兒他要怎麼自圓其說。
師父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別高興得太早,繼續啊。”被師父看穿了心思,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趕緊重新拿起手術刀,手忙腳亂地開始逐層分離屍體的背部肌肉。
“呀!”大寶的手忽然不動了。
我探過頭去,心裡頓時一陣發涼。
一個月前的早晨。
“準備什麼時候和鈴鐺結婚啊?”師父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卻不急於進入主題,一邊捻著香菸,一邊問道。自從我把女朋友鈴鐺接到省城之後,開朗的鈴鐺很快就和總隊的這幫傢伙混了個臉熟。
“師父也開始件歸檔整完了沒?”我說。
大寶一臉無奈:“那個太複雜了,我都弄一個禮拜了,我坐不住啊,我坐的時間長了痔瘡會犯的,讓我跑跑,跑跑唄!”
“大寶來省廳培訓,可不是來培訓怎麼歸檔文件的。”師父顯然是在幫大寶說話,“你倆一起去,還有,讓痕檢科派個人和你們一起,就叫林濤去吧。”
法醫、痕檢不分家,命案現場的勘查主要就靠這兩大專業。林濤算是我的老搭檔了,我們不僅在同一個勘查組,更是同一個學校畢業,同時進的省廳,只要對方沒有別的突發事件,每次出勘現場我們總是出雙入對,大寶經常笑我們是一對好“基友”,連鈴鐺有時候也跟著起鬨。有了林濤一起出差,我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但心情更好的應該是大寶,他一邊準備著勘查箱,一邊都快哼起歌來了。我拿起文件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還笑,還笑,檔案科回頭來找我麻煩,我就找你麻煩。”
大寶撓撓頭,得意地擺了個剪刀手,笑道:“出勘現場,不長痔瘡,耶!”
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到了石培縣。車子開過石河邊時,我不禁默默地望向窗外。一年過去,又到了油菜花盛開的季節,那個曾經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卻再也無法看到這美景了。[2]
已近中午,車子停在縣城西北邊緣的一個小村落,放眼望去,一座座兩層的小樓依次排開,炊煙在小樓之間嫋嫋升起,飯菜的香味刺激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嗅覺。
現場小樓的周圍拉起了警戒帶。這座小樓看上去和其他小樓沒什麼兩樣,外圍圍著一圈圍牆,圍出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圍牆的一角,幾名痕檢員正蹲在地上觀察著什麼,我沒有上前打擾,而是徑直走到石培縣公安局的桂法醫身旁:“師兄好!”
桂法醫正在勘查箱裡找著什麼,被我嚇了一跳:“秦科長,你什麼時候到的?挺快啊!”
我笑了笑,直奔重點:“死者是什麼人?”
“死者是個普通村民,叫孫先發,他老婆死了,兒子在外地打工,現在是一個人住。昨晚他去別人家幫忙料理喪事,到了晚上十點才離開。原先說好今天凌晨三點半再過去一趟幫忙出殯,但是辦喪事那家等到四點還沒有等到他。兩戶人家離得很近,走路就只有五分鐘的距離。那家人出來找他,才發現孫先發躺在圍牆角,當時還有呼吸,但已經失去意識了。”
“怎麼是凌晨出殯?”我插話。
“是啊,這邊的風俗就是天亮前要把逝者送到殯儀館。”桂法醫說,“沒想到這個好心去幫忙的孫先發,也遭遇了不幸。”
“有搶救的過程嗎?”
“基本算是沒有。”桂法醫說,“凌晨四點才發現人受了傷,報案人到處喊人來搶救,幾個人七手從屋裡出來了,兇手還真說不準會用這種方式入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