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張杜花三人走到斷崖,卻已經是午夜,除了聒噪的秋嬋還沒睡,依舊吱呀吱呀叫喚,灰千已經進入了夢鄉。斷崖上什麼也沒有,也看不見米家鎮,看來米老大是沒來這裡。
“大嫂,大哥不在這裡,說不定他是鑽進哪個林子裡睡了,又或許是去鎮上了。”陳老三舒了一口氣,最壞的事情沒發生。
“是呀,嫂子,這麼夜深了,娃娃怕是要鬧,還是回去吧,說不米大哥明天就回來了。”楊林也勸道。
張杜花也沒別的法子,只好點點頭,說:“老三你回去吧,大晚上的麻煩你了。我和楊林也回去。”
陳老三點點頭,對楊林一陣囑咐,這才順著來路回去。看不見人,只看見火把在閃爍。
張杜花和楊林也走了,這一路上去還有不遠。藉著秸稈做的火把微弱的火光,好歹是走出了九十九道彎。白日裡顯得幽深靜謐的九十九道彎,在夜裡竟然是如此陰暗詭異。而白日裡所見的和夜裡的,哪個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又或者,這向來沉穩緘默的灰千山脈,也和黑洞河一樣,在一半溫情和一半無情,一半有序和一半無序中存在?
好在有火把,算不上有多少光明,至少能在黑夜裡照亮眼前的路。才走了一小半,兩支火把就黯淡了許多,楊林吹滅了一支,說:“輪流照著,好歹走出了這林子。”
離金頂還差半里地,兩支火把都熄滅了,不過好在已經能夠看見前方的月光了。他倆加快腳步,走出林子,喘了口氣。
月光如紗,傾瀉下來,洋洋灑灑的,充滿了美感。灰千金頂說整個黔水縣最高的地方,也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這裡的月亮,總比別處的大,總比別處的美。
但張杜花已經沒心思賞月了,她急著去看自己的娃娃。今天娃娃一直哭,一直鬧,她有不在,孩子肯定沒睡。
果然,隔著老遠就看見了楊家昏暗的燈火,也聽到了娃娃的吵鬧聲。
“杜花,你家小子一直鬧,紅也哄不好。”見到張杜花來了,楊林他娘趕緊把孩子牽過來。
“媽媽。”娃娃撲進張杜花的懷抱,傷心地哭。
“麻煩大娘了,”張杜花帶著十足的歉意說,又抱著娃娃,“不哭不哭,娃娃乖。”
“嫂子你還沒吃飯呢!”楊林朝他媽努努嘴,“媽,給嫂子熱點飯吃。”
“不了,我不想吃,你們睡吧,這麼晚了,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張杜花實在是沒胃口,抱著孩子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每日都去尋找,都沒有一點影蹤。她把孩子託付給了米小姐,實在是不好麻煩楊家了。陳老三又每日陪著她,把米家鎮翻了個遍。甚至她還回了孃家,隻身一人,並沒讓陳老三跟著。
張杜花是張秉然之女,家住杜家坡。杜家坡如今已經換了換了主人,不再姓杜了,因為杜小二的兒子,也就是唐唸的兄弟,是個傻子,空有一身力氣,一輩子也沒娶媳婦,並沒有子嗣。
杜家的傳承斷了,再也沒有杜家後人在清明的時候給祖宗掛清了;杜家的傳承斷了,他們祖輩傳下來的種田手藝,算是沒了;杜家的傳承斷了,沒人會記得,那一片荒坡的土墳,有哪些是杜家的,又是哪些人的。這些都是無序的,可又是有序的。就像一棵樹,總會枝繁葉茂,總會老死。
杜家的傳承又沒斷,因為杜娟還有女兒唐念,唐念還有兒子秉然,秉然還有一雙兒女——張杜花,張杜酒。他們的血管裡也流淌著杜家的血脈呀。
就像一棵樹,老死了,種子卻還會落地生根,老死的樹,依舊把最後的養分滋養給了種子。這就是杜家的衰亡史,我無法知曉更早的歷史,或許杜家也曾發跡過,也曾是米家鎮的王。
杜家的故事基本已經沒了,最後一個姓杜的人,杜小二的兒子也死了。這是小人物、小家族無聲的消亡史,不會被載入史書,甚至連故事也會慢慢消散在歷史長河裡。我能做的,就是用無力的筆觸和荒誕的想象力,儘可能地還原我所聽到的故事。
杜家坡現在的主人姓張,就像米家鎮原來的主人姓張一樣,每一個地名,都有它的故事,都有它的主人。
“你還有臉回來。”張秉然哼了一聲。
“爹。”張杜花喊了一聲。
“我不是你爹,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張秉然吃了一口煙,把頭別開。
“你還在怨我麼?”張杜花無力地說。
“不敢。”
“小妹你回來了?”張杜酒從外面回來,肩上扛著鋤頭,手裡牽著娃娃。
“爸爸,這是誰呀?”娃娃奶聲奶氣地問。
“這是你姑姑呀,”張杜酒放下鋤頭,抱著娃娃,說,“叫姑姑。”
“姑姑。”娃娃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
張杜花點點頭,笑了笑,算是答應了。
“爹,有事進屋說,小妹還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不要朝人家發火。”張杜酒拉扯著張秉然進了屋。
“你說什麼,米老大失蹤了?”席間,張杜酒聽完她說,失聲叫了出來。
“哼,活該,當初你就是喝了他的迷魂湯,死乞白賴跟著人家。別人是米家大少爺,怎麼會看上你這等鄉野丫頭。”張秉然抱著煙桿靠在牆上,“吧嗒吧嗒”抽著。這位曾經的米家鎮張家少爺(或許稱不上少爺,他在張家並不受待見),如今徹底淪落為農夫了。
“我找了幾天了,沒找著人。”張杜花已經哭啞了嗓子。
“興許別人米大少爺跑遠出去了,別看米家倒了,米家可不止這麼點哩。米家興當年搜刮了多少錢財?前幾年發米,發了整整三天,每天多少人去?用蘿兜挑,一擔一回,才挑了一半。”張秉然忿忿不平地說。
“爹,你少說幾句,小妹本來就不好受。”張杜酒連忙勸道。
“自找的痛,何必喊疼。”張秉然撂下這句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