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杜花等到了日頭偏西,青樁歸巢,也沒等到自己丈夫回來。娃娃還是鬧,越發鬧得她心慌意亂。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測,但願那是假的,她多麼想下一刻,自己的丈夫就從紅楓樹下走過來,遠遠地招手:“我回來了,飯做好沒?”
她拽拽不安地在屋裡等,一邊哄娃娃,一邊縫補衣服。終於,她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她迫不及待迎上去。
“楊林,是你?”她有些失落。
“嫂子,我看你家的鴨子還在田裡,就幫著趕回來了,”楊林嘿嘿笑著,問,“怎麼,米大哥還沒回來?”
“還沒呢,大概是喝了些酒,耽擱了。你米大哥頂喜歡喝酒,一喝就什麼都忘了。”張杜花強顏歡笑著。
“要不要我去尋他?他喝了酒,肯定走不穩當。”楊林問。
“不用,不用,他認得路,他酒量也好。”張杜花忙擺手。
“媽媽,我餓。”她的寶寶好不容易睡下了,才一會兒又醒了。她忙過去抱起來,哄道:“寶寶乖,媽媽這就給你做飯吃。”
“嫂子,到我家吃飯吧,米大哥回來了再說,娃娃都餓了,”楊林接過她手裡的娃娃,逗他笑,“寶寶都餓了是不是?”
娃娃眼睛滴溜溜地轉,小手在他臉上胡亂抓著,忽然又哭了:“媽媽,爸爸沒了。”
張杜花忽然覺得心臟砰一下從喉嚨蹦出來,眼淚忍不住往下淌。她抓著楊林的手,央求著:“楊林兄弟,麻煩你走一趟,去,去接一下你米大哥。”
楊林點點頭,說:“我去扎個火把。”
竹樓前的曼珠沙華已經開始謝了,這種花期只有三天的花,何曾花開一千年?
張杜花抱著娃娃,走到楊家,把娃娃託付給楊林的母親,她出來正好碰見了楊林。
“我也去。”她說。
一路無言,張杜花走在前面,腳下生風,楊林邁著大步,卻怎麼也追不上。
夜間的灰千並沒有白日裡的靜謐與優美,反而有些陰森的味道。落葉的白樺樹和楊樹的影子像是討債鬼,張牙舞爪的;蟲鳴此起彼伏,不是合唱會,是地府的小鬼在盛宴來之前的歡呼;而九十九道彎,像是無盡的地獄,總也走不到頭,總也見不到月光。
好在有楊林搭伴,手裡又有火把,張杜花才稍微安下心。可是她又覺得胸口一陣陣痛,只好用手捂著。
走過了九十九道彎,到了一處壩子,離壩子不遠就是一處斷崖,從那裡可以看見米家鎮,從那裡可以看到遠方。這處斷崖沒有名,卻很美,遠勝過有名的灰千金頂。她是當年和米老大來過,他們站在崖邊,高聲喊著對方的名字,深情作別米家鎮。
過了壩子,再下去就是五橡樹了,陳老三家就在這裡。張杜花敲了敲門,問:“陳老三,陳老三在不在?”
開門的說米小姐,她問候了一聲:“嫂子,你怎麼來了?快進來。”
楊林這才趕到,他和陳家人不熟,就站在樹下。“你也進來坐呀。”米小姐招呼他。楊林這才滅了火把,進了屋。
“大嫂,你來了?”陳老三叼著煙桿過來,老練地在八仙桌邊沿磕菸灰,“大哥不是回去了嗎?”“他回去了?什麼時候的事兒?”張杜花失聲叫著。
“怎麼,大哥沒回去?他上午去祭拜完母親,中午過來道別了就走了,也不坐,也不吃飯。”陳老三覺得有蹊蹺。
“我帶著娃娃,一直在家等,他沒回來,”張杜花失魂落魄地說,“他沒回來,娃娃一直哭。”
“大嫂你別急,我們去找,大哥說不定去祭拜他爹去了,”陳老三看著落淚的張杜花,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說,“孩子他娘,你在家看著娃娃,我和大嫂去找大哥。”
米小姐點點頭,握著張杜花的手說:“大嫂你別急,大哥沒事的,他是個堅強的人,不會出事的。”
張杜花抹了一把淚,跟著陳老三出門了,楊林跟在後面。三個人打著火把,沿著通往灰千金頂一路尋找。路上黑漆漆的,只有三支火把忽而閃出來,像是鬼火。一直走到壩子也沒見著人,張杜花的心越發慌亂了。
“怎麼辦,怎麼辦?”張杜花抓著陳老三的手,急切地問。
“大嫂,你不要急,不要慌,大哥說不定去祭拜他爹去了,我們去看看。”
米老大的父親,也就是米家興的墳在一片荒野裡。這位米家鎮最大的王,生前何等風光,死後又是何等淒涼!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他的次子,竟然把他遺棄在田裡,倒是他不怎麼待見的女婿,把他的遺體收斂回來。
墳地裡靜悄悄的,沒有蟲鳴,沒有石蒜花,最主要的,沒有米老大的身影。
“嫂子,米大哥當真是米家大少爺?”楊林憋了許久,終於問出來了。
“是,也不是,好幾年前他就不是米家少爺了。”張杜花苦笑一聲。
“那米大哥是不是喝了酒,在路上睡迷糊了?”楊林問。
“大哥不曾喝酒,他早上去的米家鎮祭拜他母親,中午就回來了,他只說他要回家。”陳老三回憶米老大走時說的每一個字,確定沒有遺漏,也沒有深意。
“那我們再找找呀,他會去的地方都找找,”楊林提醒道,“乾哭也不是事兒。”
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張杜花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嗓子已經嘶啞,說:“說不定去了那邊的斷崖,當年我和他就是先去的斷崖,在哪裡告別了過去。”
“哪處斷崖?”楊林問。
“就是那邊那處,我聽米老大說過。”陳老三指著斷崖的方向說。
“哦,是那個,我家的羊曾落下去,摔斷了腿。”楊林說。
“你別胡說。”陳老三瞪了他一眼怒斥道。
三人又重新上路,前往斷崖。張杜花期待米老大就在斷崖上,又害怕他在斷崖。無論如何,總得去看看。
夜深了,乾溪鎮和米家鎮的人家都入睡了。無論世道是有序還是無序的,一天總是二十四小時,一年總是四季,一輩子總是要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