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是個篾匠,是乾溪鎮最好的篾匠。過了清明,他就開始編織篾具。他什麼都會,揹簍、竹籃、草蓆、蘿篼;什麼都編得好,耐用的揹簍、精緻的花簍、大而圓的竹匾。我閒著無事就喜歡去老羅家看他編織,老羅總是吃過了飯,喝上一碗有濃又苦的老鷹茶,再吃上一支味重嗆人的大葉子菸,才揹著手踱到大柳樹下,開始一天的活。
竹子昨天已經砍好,又鋸去了頭尾無用部分。老羅打開篾具箱,從裡面拿出篾刀,先是剔除竹節上的疙瘩剔得滑溜溜的;再劈開一筒青竹,對剖再對剖,直到析成細長的竹片;竹片析好了,再把竹皮竹心剖析開,竹心放一邊,是沒用的,竹皮還得剖析,青篾放一邊,黃篾放一邊。剩下的篾條,粗細均勻,青黃分明,一切準備妥當了。
“羅二爺,你這是要織什麼?”我擺弄著青篾和黃篾,混在了一起。
“編竹簍,”老羅頭也不抬,很快已經編好了底子,“編揹簍這底子最為講究,全部的重量都要靠底子來承受,不能馬虎。”
編好了底子,老羅長滿老繭的雙手靈巧地在青篾間穿插。在我手裡不聽使喚的青篾似乎活了過來,交錯盤旋,已經有了我肩頭高。
“玉兒你不要弄混了,”老羅伸手拿篾條,他的一隻眼不好使,分不清青篾和黃篾,“給我分幾根青篾。”
我挑了青皮的篾條遞給他,老羅的手揉捻著竹條,最後挑了一根,這才繼續編織。
“二爺,你摸什麼呢?”我不解他那個舉動。
“每一根篾條都有自己的生命和呼吸,我在找感覺,不能隨意安插。”老羅說得頭頭是道,我卻總覺得他在胡說八道。這些篾條粗細長短明明都一樣,哪有什麼不同。至於呼吸,我覺得老羅是老了,瞎說的。書上說了,植物沒有呼吸的,這樣說也不對,因為萬青青告訴我,扁竹根有呼吸,那麼竹子更應該有才對。
我還在糾結竹子到底有沒有呼吸,一個揹簍已經成型,剩下的,就是把多餘的篾條相互纏著,做出一個頂的樣子。
“玉兒,把度篾尺給我。”老羅手上忙不回來,對我說。
“哪個是度篾尺?”我認不得這個玩意,在篾具箱裡一陣亂翻,翻到一個在我看來應該是度篾尺的工具,遞給老羅,“是這個嗎?”
“不是這個,這個是鋸子,”老羅看了看,又說,“度篾尺就是那個木柄鐵打的小刀。”
我把鋸子放好,終於找到了所謂的度篾尺了。可這個和我上課用的尺子大不相同,哪裡稱得上是尺子。我還是把度篾尺遞給了老羅。
老羅結果度篾尺,插在篾條縫隙裡,又把一根柔軟結實的篾條從縫隙裡穿插過去,循環往復。
編一個揹簍只花了半個上午,老羅卻沒有歇息,只是抽了支菸,又開始把本來就細長的篾條再剖析一遍。
“二爺,你又要編什麼?”我擺弄著篾條問。“編涼蓆呀,玉兒,天熱了要不要睡涼蓆?”老羅說著話,手上功夫卻沒耽擱,很快就剖析好了一堆篾條。
“要睡。”
“織涼蓆一定得把篾條打磨過,那樣才光滑舒服。”老羅用刀削去了篾條不光滑的部分,又拿一塊破布反覆打磨,直到不扎手了,才停下。
我托腮看著老羅編涼蓆,先是織好一個邊,在用青篾和黃篾交錯著織。
“玉兒,走,我們去耍。”我看見羅寶從屋後下來了,還帶著羅如煙。
“寶叔,你去哪裡?”我問。
“我去給煙兒家的菸葉鋤地,到羅家坡,你去不去?只有我和煙兒他們家的,”羅寶看了看剛編好的揹簍,說,“二伯,我拿走了。”
老羅甕聲甕氣說了個“嗯”。我本來不去的,聽說只有他們兩家人,我也就答應了。雖說萬家和羅家的恩怨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隔閡一直存在,也只有羅如煙家和老羅家,才和我們有往來。
我看了看老羅還在織的涼蓆,大概還有許久,我又不是學藝的,索性不看了,跟著羅寶走了。
記得我說過,老羅是羅宗和萬逢春的孫子,這本沒錯,只是後來聽我爺爺說,萬逢春當年(臨近解放)回來見到小娃娃並非老羅,而是他的大哥山羊鬍,現在的仁濟堂羅醫生。當年不知第幾代羅一手(羅宗的叔叔),把醫術和藥店傳給了羅宗的獨子,又由山羊鬍繼承,這個仁濟堂,在這些年間,傳承倒是沒有斷過。而老羅他們大概是兩兄弟,老羅排老二,只是別人都習慣稱呼他為老羅了。我唯一覺得不解的是老羅怎麼也有六十了,羅寶才十六,而且他向來不喊老羅為爹或是爸爸,只是喊伯伯。
我這小腦瓜子,一想到什麼就要鑽牛角尖,又不知道扯到哪裡去了。繼續回到正題,羅寶抱著沒有揹帶的揹簍,像個大肚子孕婦,走路搖搖晃晃的,逗得我和羅如煙捧腹大笑。經歷了前幾天一起放鴨子花的事兒後,我和羅如煙的關係也緩和了,當我昨天到她家和她和好時,她的母親笑岔了氣:“你們這些小娃娃還有過節啊。”本來我是挺認真地去和她和好的,被羅大娘這樣說,讓我極為不好意思。
等我們到了羅如煙家,羅大娘在,羅大伯在,羅佩佩也在,只有山羊鬍不在,他應該在街上的仁濟堂,給別人開藥方抓藥吧。
“玉兒,你么爺身體還好嗎?”羅佩佩問我。
“二姑,我么爺身體還好著呢!”我還是習慣稱呼羅佩佩為二姑,也喜歡和她一起,很親切。
“喲,玉兒你又來了?你是不是又要和煙兒和好呀?”羅大娘手扶著鋤頭,笑著說。
我翻著白眼,不說話。不說話不代表我無法反駁,我只是不願反駁罷了。我已經十歲了,又不是小孩子,他們總是拿我當小孩,總是逗我、哄我,真是幼稚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