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山羊鬍下葬後,我看見了羅寶。我好久沒看見他了,要不是他主動和我打招呼我都沒認出這個打扮得流裡流氣,染著黃毛的是寶叔。

羅寶回來一天就走了,比我還先走。想來也是,我是貪玩多請了兩天的假,他是忙著掙大錢,能夠回來一趟祭拜他過世的大伯已是不易,不能耽誤。

他走的那天,老羅沒送他。羅寶拎著包就走了,像之前一樣。老羅抱著煙桿靠著老柳樹,吧嗒吧嗒抽菸。我這才注意到老羅老了,他的身子像老柳樹一樣佝僂著;他的皮膚像老柳樹的樹皮;他的頭髮像老柳樹稀疏的葉子。老羅這才六十出頭吧,年紀不小,但也不老。

“寶兒,給我拿把菸葉來。”我的么爺從那裡路過的時候,老羅說了一句。說完他才發覺不對,搖搖頭。

“怎麼?老羅,你家寶兒剛走就唸想他了?”么爺掏出一把菸葉,擇了一匹放到老羅手上,“你好歹有個念想,你老了,還有人送葬,我要是老了,恐怕只有佩佩哭一聲了。”

老羅默默地捲菸,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煙吸口滿嘴香,好茶喝杯嘴裡涼。好酒喝杯昏昏醉,好花一朵滿嘴香。”么爺吸了口煙,眼色迷離地唱著。

“豆腐呢?”我問,“怎麼沒有豆腐?”

“小孩子家家懂什麼,”么爺揪著我的小辮說,“玉兒,要不要吃一口煙?”

我搖搖頭。說起來除了煙我都有沾染,我家產的茶自然不用說,米家的酒我喝過,外公家的花我採摘過,王家的豆腐我也吃過。這些簡單的東西,都是各家各戶的文化符號,儘管我聽過許多故事,但我並不能理解它們代表的深層次的含義。

第二天我、羅如煙和萬世川也該去上課了。聽說通往灰千金頂的路已經開修了,我想去見識一番,就硬拉著他倆從五橡樹埡口走。

外公說過,原本從五橡樹埡口到灰千的路叫上天路。至於為什麼叫上天路,自然是其路況實在是不便行走,除了鳥獸,罕有人跡。就算是要走一段上天路,灰千金頂也有原住民,就是楊家了。楊傢什麼時候搬到灰千,連我外公也不知道,那麼肯定也沒別人知道了。我只知道楊家是灰千金頂的第一戶人家,幾代人都是牧羊為生。

楊楓講過他父母親的故事,是個悲劇,反正是那棵紅楓樹見證了他倆的愛情。他父母親外出打工,再也沒有回來過,留下小楊楓和他的爺爺相依為命。楊楓現在應該十七了呢,他有十好幾年沒見過他的父母了吧。他的父母了無音訊,大概是死了,大概還活著,這些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知道且在乎的是從五橡樹埡口往灰千金頂的路馬上就要動工了,以後我去外公家路就好走了,但也見不到九十九道彎了。這個項目本來幾年前就聽說要開工,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擱置了,到現在終於是要重新啟動。

開工的時候我還在米家中學上課,並不知曉,只是聽人說起是有一位大老闆投資開發灰千金頂哩。

灰千山脈是黔水縣第一山脈,但由於地處黔水縣邊陲,並沒有知名度。而現在灰千開發在即,不少人也慕名而來。只是他們錯過了最美的時節,要麼夏天來納涼,要麼冬天來看雪,現在有什麼好看的呢?除了樹,大概也沒有別的了。

我現在惦記的是淼姐姐會不會給君生哥哥打電話,君生哥哥知道後會不會怪我?我還得給楊楓捎話,可我怎麼才能見著他?

第一件事我暫時無法知曉,索性暫且放下了;第二件事我倒是有一點主意。

又是週末。

“昊子,朱丹,你們有空沒?”我問,“我請你們吃炸洋芋。”

“小七,你咋這麼大方了?肯定沒好事。”朱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你忘了你開學一頓吃我三十塊了?”我看著朱丹說,“你放心,不是壞事。”

“看在炸洋芋的份上,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去,”吳昊想了想說,“說吧,你要去幹嘛?不會是去找何中華吧。”

我點點頭,說:“沒錯,就是找何中華。”

吳昊本來是隨口說說,他被我的回答嚇了一哆嗦,認真地問我:“小七,你真要找何中華?”

“嗯,”我看著他說,“你放心,不是壞事,我只是找個人。”

見我不像是開玩笑,吳昊和朱丹想了想還是跟著我去了。我知道他們心裡沒底,畢竟我們要見得是米家鎮的扛把子,儘管他現在差不多金盆洗手了,但大手一揮依舊有不少兄弟願意跟著他。不光他倆,我心裡也沒底,我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麼要去找何中華打聽?我可以親自上灰千金頂一趟,可我懶,我嫌遠。我又懊悔我為什麼要為這點小事來,萬青青只是讓我轉告楊楓不要給她打電話,或許她只是隨口說說,我還當真了。

“就是這了,華仔修車廠。”走到米家鎮米家街街口,對面就是華仔修車廠了。朱丹站在遠處不怎麼敢過去,他被何中華修理過,心裡還有些芥蒂。實在是我膽小,找他倆撐場子,看見朱丹的模樣,我也過意不去。吳昊躥進旁邊一家店子,很快又出來,拿著一盒煙放到我手上。我並不接,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我又不抽菸,給我幹嘛?

“拿著,”吳昊往我手裡塞,“你找人家辦事,肯定得拿出誠意,人家何中華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手裡攥著煙,手心都出汗了,實在是緊張,就算是我的二伯和米家鎮鎮長米忠良給我的壓力都沒有這麼大。

“昊子你陪小七進去吧,我就不去了。”朱丹端著一碗炸洋芋,蹲在街口,絲毫不顧形象開吃。說起來朱丹也算是長得眉清目秀、稜角分明,若是撇開他的惡習,他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不過他註定不會是個好人,他渾身都透露著痞氣,比如現在,衣服領子外翻,好好的牛仔褲被他自己剪了幾個破洞。

“華哥,忙呢?”吳昊帶著我走進華仔修車廠,看見了何中華鑽到車底下敲敲打打,問了一句。

何中華在車底下敲敲打打,露出背上的一段光溜溜的肉。他聽見吳昊說話,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問:“你們兩個小朋友找我什麼事?”

吳昊遞過去一支菸,又給他點上。做完這些,他朝我遞了遞眼色。我看了一眼何中華的眼睛,趕緊把視線轉移開,這才說:“華哥,是我找你有事。楊楓在不在鎮上?”

“你找他?”何中華詫異地看著我問,“你找他有事?”

“也沒多大事,不在就算了。”他的視線壓迫得我難受,我知曉趕緊逃出去。

“你等會,我給他打個電話。”何中華掏出手機,和那邊說了幾句就掛機。

“你們坐會兒,他馬上過來。”何中華和和氣氣地說。很難看出,他竟然是米家鎮的扛把子,他現在這般模樣,就像一位大哥哥一樣可親。

我和吳昊沒坐,倒不是嫌棄這屋裡亂,而是我倆都有些緊張,畢竟我們面對的是米家鎮的扛把子。

等了沒多久,楊楓就來了,沒戴草帽,還是戴著鴨舌帽。“玉兒,你找我?”他輕快地問,看起來很高興。

吳昊趕緊遞煙過去,楊楓擺擺手,並沒有接。

“我二姐讓我告訴你,別給他打電話了,”我把原話轉告給他,“她現在讀書,不能分心。”

“哦,這樣啊,還有別的事嗎?”他的眼裡先是失望一閃而過,然後又恢復了輕快的模樣。之前我看他的時候是帶著痞氣,現在大概是換了身衣服,看起來倒沒有多少痞氣,也或許是他收斂了吧。

“沒有了。”我覺得楊楓越來越陌生,我對他的印象太停留在牧羊小子,現在的他實在是陌生。他現在怎麼在鎮上呢?他不牧羊了嗎?去年我去的時候還牧羊啊,只是今年暑假我並沒有上灰千金頂。

“萬青青?”何中華問。像是問我,又像是問楊楓。

“嗯。”楊楓點點頭。

“那我們走了。”說出了這件事,我也是感到了一陣輕鬆。

走出華仔修車廠,我呼出一口氣。朱丹依舊蹲在路邊,炸洋芋已經吃完了,他直愣愣遞看著街上玩耍的孩子。

“怎麼了?你想和他們玩呀?”吳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朱丹搖搖頭,問:“何中華沒為難你們吧?”

我搖搖頭。

“剛進去那個人,我好像有印象。”朱丹做出沉思的樣子說。

“你當然認識,上次他不是就和何中華一起的。”吳昊提醒道。

“不是,我想起來了,”朱丹站起來,一拍大腿說,“灰千修路奠基我去看熱鬧,在五橡樹埡口看見他了,他站在一個大老闆身邊。據說那個大老闆就是出錢修路的人。”

“你肯定認錯了,我認識他,他是灰千金頂的放羊的,父母早死了,跟著爺爺為生。”我笑了笑,覺得他說的沒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