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溪鎮,中秋夜,月下,一家三輩人。漫天星宿忽明忽暗,月亮半隱半現,中秋的味道也醞釀到最深處了。和上半夜的喧囂不同,後半夜的蟲鳥都歇息了,這時候越發清靜,甚至有些清冷。
我沉迷於這種靜的境界,已經忘了我的初衷。等我從這種狀態下醒悟過來,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看來,是聽不到故事了。
二伯大概是知曉我的心意,喝了一小杯酒,嘆了口氣。我看著他臉上的鬍渣,這才開始重新審視這個萬家的大家長,。我記憶中的二伯鬍鬚颳得乾乾淨淨的,儘管他把自己定義為農民,但卻並沒有沾染鄉下人的粗鄙。他待人和氣,衣服總是洗得乾乾淨淨,也不留鬍鬚,給人的印象就是書生。這大概和三爺有一點像,三爺也是追求覺得完美但總不完美。
“當年,恢復高考,本來我大哥已經輟學兩年,但這是一個鯉躍龍門的機會,誰也不想錯過。家裡只供得起一個人唸書,這還是變賣家業才湊齊的……”二伯終於是說出了這一段歷史,我懷著虔誠的心認真聽,一筆一筆記錄下來,不敢杜撰。
這年初冬,大爺家的爐火裡柴塊燃得噼裡啪啦,一家人圍坐著,臉色都不大好看。
“經國,經倫,家裡的情況你們也看見了,是我這當爸爸的沒能力,讓你們跟著受苦。你們也知道的,前幾年給你們三叔娶媳婦兒也是錢。本來你們三叔已經三十幾了,早該娶親了,就是家裡窮一直耽擱,要是再不娶親這輩子就沒後了。”大爺坐在老舊的板凳上吧嗒吧嗒吃著煙,他的眉頭緊皺。
“我知道的,爸爸,讓大哥去吧,大哥是長子,理應他繼續唸書。”萬經倫說。
萬經國鬆了一口氣,臉色依舊有些不好看,一言不發,等待父親發話。他知道這是決定他的命運的時刻。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是肉,手掌也是肉,我也很難決定,”大爺又吃了一支菸,繼續說,“按理說,經國是長子,應該他去,但畢竟荒廢了幾年學業,老二成績好些……”
“爸爸,就讓弟弟去吧,”萬經國攥著手,下了很大決定,“我就留下來。”
“大哥,不要多說了,你去吧,我留下來,”萬經倫把臉別開,滿不在乎地說,“我挺喜歡鄉下的,過得又快活。”
大爺沒說話,萬經國兄弟倆也不吱聲,屋裡除了爐火噼裡啪啦,也沒有別的聲音。
才是初冬,但乾溪鎮得益於灰千山脈的庇護,還是秋天的氣息。除了少數的落葉,大片的馬尾松依舊青翠。
大爺推開門,一陣秋風襲來,有些寒意。他緊了緊衣服,呼出一口濁氣。“你們跟著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兩兄弟跟著他,三人默不作聲,順著後山的石階上去了。萬經國兄弟倆也知道要去哪裡,也知道父親帶他們去的含義。果然,父親帶著他倆到了後山,確切地說是後山萬家墳地。
“跪下。”大爺走到一所墳前,朝兄弟倆呵斥道。
兩人都沒有一點猶豫,撲通跪下了。
“萬家不孝子孫萬章賢,給祖宗磕頭了。”大爺拜了三拜,兩兄弟也拜了三拜。
“列祖列宗秉承‘文章經世,忠厚傳家’,方才有了萬家,到我這輩卻沒了祖先的名頭,”大爺涕淚橫流,他抹了一把淚,繼續說,“如今萬章賢的兩個孩子都能重新學習,恢復萬家的輝煌也有了指望。只是萬章賢沒有能力,變賣家產,又東拼西湊才能供一個學生,萬章賢實在是愧對祖宗。萬章賢難以抉擇,還請祖宗明示。”墳地裡靜悄悄的,除了秋風偶爾刮過樹梢並沒有別的響動。
“祖先有靈,不肖子孫萬章賢知曉了。”大爺作了個揖,帶著兩個兒子走了。
這夜,大爺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說:“祖宗說了,你們兩兄弟一個唸書,但除了頭一年的學費,以後全得靠自己;另一個繼承家業。你們兩兄弟合計合計。路,是自己選的。”
萬經倫別過頭,說:“看大哥的意思。”
萬經國臉色一陣陰晴不定,看了看大爺,說:“全憑爸爸做主。”
“你們兩個,我說了路是自己選的,沒人逼你們,要是都想上學,我還有個傳家寶,賣了也成。”大爺實在是被兩個兒子氣到了,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謙讓,他丟掉了煙桿,氣呼呼地說。
“我想念書,將來光復萬家門楣。”萬經國下了很大決定,聲音低沉。
“我,留下了吧。”萬經倫輕聲說,並不能聽出他語氣裡的情緒。
“你就不想念書?”大爺盯著他的眼睛問。
萬經倫沒說話,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跟我來。”大爺對萬經倫說。他轉身進了裡屋,萬經倫跟在後面。
“等等,”萬經國抓住萬經倫的手,“弟弟,對不起。”
萬經倫溫和地笑了笑,抽出手,進了屋。
很快萬經倫出來了,臉色紅潤,像是喝了半斤美人醉。
“父親給你說什麼了?”萬經國覺得自己選錯了,他有些不甘地問。
“父親給我看了傳家寶。”萬經倫眨了眨眼,俏皮地說。
萬經國還想問,卻看見了父親走了出來,瞪著眼。他嚥了一口口水,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萬經國就這樣成了萬家甚至乾溪鎮第一個大學生,坐著火車離開了乾溪鎮,到了市裡唸書。除了過年,基本少有回來,他得自己掙錢讀書,家裡實在是供不起他的開銷了。
至於萬經倫,選擇了在家裡務農。但他也從來沒有放下過學業,依舊在農閒的時候看書。這時候大爺在青龍灣小學任教,家裡的開銷全靠他微薄的工資和務農的收入。大爺心疼小兒子,也想讓他到小學任教,但政策不允許,他也沒到退休的年紀。本來他想讓萬經倫去的,他提前退休,萬經倫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