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我又見著了青樁。青樁是一種鳥,大概和白鷺差不多。我並非專業的鳥類研究者,也不想去辨別兩者的差距,但在我看來,它們是不同的。那對青樁從米家鎮的田裡飛回來,落在林場屋子前面的水田裡。田裡栽種著稻子,這個時節乾溪鎮的稻子穗子都飽滿了,這裡的才敢剛吐穗。大片的青色夾雜著些許米黃色,這是人間的傑作,絕非人工調色能做到的。青樁酒那樣落在田埂上,收起了白羽,變成了青灰色,藏匿在禾間,很難辨認。只有在它們從田埂上踱到禾稻這一邊,才能看見。一隻單腳杵著,脖頸高昂,傲慢無比;一隻也單腿杵著,低頭看自己的倒影,青灰色的身影在一圈圈漣漪散去後展現出它的嫵媚。

青樁呀青樁,你這天地間的精靈,你為何那麼美麗,又那麼傲慢?青樁呀青樁,美麗的青樁,不要再顧影自憐,你可能讓我靠近細細看一番?青樁呀青樁,傲慢的青樁,不要再淵渟嶽峙,你可能和我親近一番?

林場只有兩個人在,一個上了年紀的靠在椅子上,草帽蓋著他的臉,太陽懶懶的,鋪在他臉上;還有一個穿著紅色夾克的青年,看見了我們,朝我們比了個噓聲的手勢。他面前擺著一個畫板,我背對他看不清畫的是什麼。

“你這是什麼?還神神秘秘的,”大哥走過去,看了看,發表自己的高見,“喲,還不錯,這隻雞畫得還挺像。”

紅夾克看也不看大哥,繼續畫他的,他眉毛很濃,自然形成一個倒八;他的顴骨很高,這讓他的輪廓分外分明;他的嘴唇很單薄,本來該是長在女人臉上的,但這兩片唇,在他臉上卻讓人生不出戲謔的情緒。

大家都湊過去看他作畫,我對此並沒有興趣,和王子豪到邊上的小溪玩水去了。儘管天很熱,擠在一起又嘰嘰喳喳的,他全然不受影響,安心畫他的。

“真好。”淼姐姐讚歎了一聲。

“是真的好看。”米二妮也說。紅夾克還是畫他的,看也不看。他是多麼無禮,我們這一群人,撇開小孩,大哥他們都是些大人物,淼姐姐他們也是些美人,他竟然不聞也不問。

“好是好,可惜悲傷了些。”瘦竹竿沉思了一會,開口道。

紅夾克抬起了頭,微微笑著,他的唇和眉舒展開,是我今生見過笑得最好看的。他打量著瘦竹竿,說,“還有幾筆。”

眾人都沒作聲,安安靜靜地看他作畫,那個老人並沒有起身,只是取下草帽,喊:“君生,你去上梁山看看君如送飯來了沒?”

眾人看著紅夾克,見他並沒有作聲,再看別處,也沒個別的人。

“喊你呢,君生是你嗎?”淼姐姐輕聲問紅夾克。

“你是君生哥哥?”我細下打量了一下紅夾克,“真的是君生哥哥,兩年沒見到你我都忘了。”

“嘿,玉兒,你來了?來看我畫的青樁。”君生哥哥把我拉到跟前,展示他的畫。我看不懂,也不感興趣,想擠出去玩耍。正在這時,那邊椅子上的老人家忽然問:“玉兒,你來了?”

“外公,你搭著草帽我都沒認出來呢。”我掙脫君生的手,跑過去抱著外公。“玉兒,來看看長高多少了?”外公拉著我,隨意一比,說,“嗯,這才半年,又長高了。”

“幹爺,你問我什麼?”君生哥哥過來問。

“你帶玉兒他們回去,看見了君如,讓她別送飯了,這裡栽有菜,我隨意弄點,”外公看著君生手裡的畫卷,問,“你畫的什麼?”

“幹爺,你看,我畫的青樁。”君生把畫遞給外公,外公拿著畫卷,看著田埂裡的一對青樁,漂亮,傲慢。儘管外公已經是古稀之年了,他的眼炯炯有神,他看著那對青樁,眼裡滿是愛憐,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詩玫,你看什麼看?”米二妮瞧著瘦竹竿,晃了晃,他動也不動,只是盯著外公手裡的畫,或是,盯著外公。

“幹爺,對了,這個年輕人居然看懂這幅青樁圖了。”君如拉著外公,把瘦竹竿指給他看。

“嗨,人家看懂了,也沒什麼,我的青樁,”外公搖了搖頭,緩緩抬起來,看了一眼瘦竹竿,“青樁。”

“什麼青樁?畫上的還是田裡的?”米二妮俏皮地問。

米妮手肘碰了二妮一下,朝前努嘴。這邊瘦竹竿和外公四目相對,一個笑了,還是那麼好看;一個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像,真像。”外公嘴唇翕動,好半天才蹦出幾個字。他的手顫抖著,畫卷掉在了地上,那對青樁從地裡騰起來,飛往金頂去了。外公揩了一把淚,破涕為笑。

“爺爺。”瘦竹竿輕聲喊道,他笑出了淚,還是那麼好看。

“我們先走了,你們後面來,玉兒,走吧。”大哥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我,我,大哥你們先去,我一會來。”我走到君生邊上,對大哥說。

他們一行人順著路往上了,只留著二妮、瘦竹竿、君生、我和外公。林場的屋子還是靜默著,大片大片的馬尾松林捲起一陣陣松濤,翻到遠處去了。而那對青樁,化作了兩個黑點,翻滾著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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