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王家就那樣被黑洞河花蛇連根拔起,白老虎也含恨死了,是被自己的槍打死的。與其說他是被自己的槍打死的,不如說是為他的罪孽的一生贖罪。至於他罪孽的一生,就不做贅述了,姑且留給各位看官去揣測。

陳隊長再也沒有回來過,沒人知道他是死了還是到別處去了。乾溪鎮在經過這些年無序的變化後,又恢復了有序。

在花蛇和王家的恩怨瞭解之後,乾溪鎮已經沒有名義上的地主了,或許有幾個日子好過些的大戶人家,比如萬家兩兄弟,比如羅家溝羅一手,再比如白老虎的獨子。

白老虎的獨子叫什麼也沒人記得,只是別人都稱呼他為王善人。這位王善人雖說是白老虎的獨子,卻沒有沾染他爹的作風,反而是個樂善好施的人。

他的故事,還得從花蛇說起。

在王家事變頭天,是趕集的日子,花蛇喬裝打扮,帶著阿生到鎮上轉悠。他走到西街的一家米鋪,問:“老闆,今日可有米?”

“老闆不在,您要多少米?”貨郎打扮的夥計問。

“我要的多著,怕你供應不起。”花蛇說。

“那進屋談,老闆在。”貨郎朝屋外看了看,把花蛇迎進屋去。

“那好,阿生,你去鎮上買兩塊豆腐,撿大的買,你嫂子愛吃。”花蛇大聲說。

街上幾個GM黨的兵士在巡邏,聽見花蛇對阿生的囑咐,哈哈大笑。

花蛇很快出來了,貨郎推搡著,嘴上不耐煩地說:“買不起就滾蛋,買一斗米還挑賒賬。”

一個兵士過來,問:“你是哪裡人氏,敢來王家少爺的鋪子搗亂?”

“官爺饒命,小民是米家鎮人氏,我本來買米,這小哥不賣。”花蛇點頭哈腰地說。

“瘦皮猴,你又為甚不賣給他?少爺呢,可在裡面?”那個兵士一面問一面就要進去。

貨郎趕緊攔住他,嘴上說著:“少爺身子向來不舒服,不願見人。這刁民說是要糯米,我給他裝好了,他又不給錢,我只能把他轟走了。他還想著讓少爺同情他哩。”

兵士點點頭,說:“你好生服侍少爺,明天老爺就要去唐家堡迎親,你務必帶少爺過去。”

“是了,是了,明天我一定帶少爺過去。”

第二天,王家少爺醒過來,才發覺自己在黑洞河。他自小身子虛弱,他爹白老虎又只有這麼個獨子,很是疼愛,不願讓他受苦。他求白老虎,磨得嘴皮子都破了才讓他到鎮上去打理產業。

王少爺就這樣開始打理乾溪鎮的米鋪。半年下來,不光沒有盈利,反而虧空三成。白老虎知曉自己兒子的性子,也沒有過問。

又半年下來,這次虧空更事嚴重,白老虎嘆了口氣,問:“怎麼會虧空這麼多?”

“父親,我是按照您的吩咐來的,至於怎麼會虧空,我也不知曉。”

“你不說實話,我派人盯著的,你是不是把米拿去救濟那些愚民了?”白老虎盯著他的眼問。

“是,爹,你不知曉他們的日子是怎麼樣的,本來租稅就重,這些年收成又不好。”王少爺唯唯諾諾地說,聲音細如蚊吟。

“我管他們的死活?我管得了這麼多?”白老虎鼻子嗤著氣。

“爹,你看看萬家,他們救濟百姓,開辦私塾,修路鋪橋。”王少爺倔強地爭辯。

“所以他萬家破落成這個樣子。就拿這間米鋪來說,原先也是萬家的,如今還不是歸我王家。王家,將會在我手裡稱霸乾溪鎮。再過一個月,若是還是這般慘淡,你就規規矩矩待在家裡。”

一個月的期限還沒到,他醒過來居然在黑洞河了。

“小子,你醒了?”坐在正中的一個人問。那人坐的不是傳聞裡的虎皮豹皮,只是一的稻草墩子。

王少爺抬頭看了看,問:“你是誰?”

“我是花蛇,是小時候你不聽話你娘嚇唬你口中的花蛇。”

“我要回去。”

“小子,你不怕?”“我為什麼要怕?瘦猴給我說過,你是義匪,不是土匪。我又沒做過壞事,為什麼要怕你?”

“好膽識,可你錯了,我不是什麼義匪,我是土匪,殺人如麻。”花蛇哈哈大笑。

“我不信,瘦猴呢,我還要趕著回去。”

“我在這呢,少爺。”瘦猴走過來,說。

“你和他們一夥的?”王少爺問。

“少爺,感謝你這半年來的照顧。我是土匪,把你綁架過來也是迫不得已?”

“你們要去對付我爹?我跟你們去,但你們要保證,不能殺我爹,糧食錢財你們可以拿。”王少爺一本正經地說。

“阿生你帶小少爺去洗漱吃飯。”花蛇擺擺手。總覺得自己才是被綁架的對象,他完全不能理解王少爺的思維,他指著腦袋,有些疑惑地問瘦猴:“這小少爺是不是這裡有病?”

“大當家的,半年前你讓我混進王家,我假裝是逃難來的,小少爺收留了我。這半年來,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這位小少爺可不是白老虎的那些做派。他把店鋪的米,用來救濟鄉民,氣得他老子都吐血了。”

花蛇點點頭,有些感慨地說:“難得!瘦猴,你先到鎮上去打聽消息。”

王少爺就這樣跟著花蛇去了王家。他眼睜睜地看著花蛇大搖大擺進了青龍灣;眼睜睜地看著他爹帶著家人逃往白虎山上的獅子洞;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打死;眼睜睜地看著他爹被自己的子彈打死。

他沒流淚,只是對著花蛇說:“現在王家的一切都歸了你了,花大當家。”

花蛇拍了拍小少爺的肩膀,招呼眾人:“走,從今往後,不許踏進乾溪鎮一步。”

小少爺躲開花蛇的手,對著那個女人說:“現在你滿意了?”

瘦猴跪在地上,大聲說:“大當家的,我就不回去了,我留著伺候小少爺。”

花蛇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大當家的,還請成全。”瘦猴磕著頭,額頭撞擊在地上,已經溢出來血。

花蛇依舊沒有回頭,邁著步子走了。

“大當家的,我知道我瘦猴這輩子欠你的,無以為報,我自斷一手,算是還你一條命。若是大當家的還不滿意,那就一槍崩了我。”瘦猴撿起一把刀,對著手腕砍了下去。

從此花蛇再也沒有踏進乾溪鎮,花蛇傳說也慢慢淡去了。

花蛇在幾年後被剿滅,在臨死前看著萬逢春,已經快嚥氣的他回想自己的一輩子。他曾對萬逢春說自己是個土匪,一輩子卻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他現在想來是多麼可笑。自己分明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土匪,算起來,做過的虧心事可不止一件。而現在,他也終於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而王家,這個乾溪鎮的霸主,在一日之間覆滅。偌大的乾溪鎮,只有王家的一些旁支還在某些地方苟延殘喘。這麼說也不對,王家好歹留下了一個種,這位病殃殃的小少爺,在後來的日子成了乾溪鎮的王善人。

後幾年的開春前後,乾溪鎮沉浸在歡喜

中。黑洞河花蛇一夥徹底覆滅了,王善人分田分地分房分糧,乾溪鎮迎來了新生。

王善人和萬家兩位老爺合計,在青龍灣也開辦了學堂,王家出房,萬家出人,義務教化鄉民。

又過了些年,來了一支潰軍,駐紮在鎮上,好不容易平靜了些年的乾溪鎮再一次陷入混亂。這支潰軍,被稱為豆腐軍,只在鎮上待了一年,也毀了乾溪鎮一年的收成。

次年來了一批解放軍,卻不像之前的豆腐軍。他們不強佔民房也不強徵糧食,甚至幫著修路架橋。

沒人注意到,兩年後,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走到路面平整的乾溪鎮,手掌撫過新栽的木牌子;走到連接東街和西街的乾溪橋,看著這條常年不淌水的幹河;走到蓋了學堂的青龍灣,聽著孩童咿呀學語;走到懸著“懸壺濟世”的仁濟堂,看著羅一手(這裡的羅一手是前任羅一手之子,也就是羅宗的堂兄弟)開方抓藥;走到淪為孩童嬉戲的黑洞河穿洞,回憶這裡的物是人非;走到乾枯的大榕樹,流著淚;走到大壩後山的墳地,虔誠祭拜;走到羅家溝的墳地,帶了仙人釀和美人醉,還有大葉子菸……

王善人已經上了年紀,依舊堅持著耕種

一些莊稼,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他的夫人在街上賣豆腐,這間豆腐坊是王家唯一的產業了。他在趕集的日子,也會和獨手的侯叔一起到鎮上喝點酒,聽別人說外面的事兒。他看著鎮上的房舍,想起這些原本都是屬於王家,屬於他的爹白老虎。這些事已經過去過年的,卻猶在眼前。他到現在,才感覺自己彌補完了父親犯下的罪孽。

鄉民遇見了他,恭恭敬敬作揖,問:“王善人,您帶點酒回去喝。”

“我在酒樓裡喝過了。”王善人搖搖頭。

“帶回去喝呀,你的侯叔頂喜歡喝酒了,”賣酒的看見王善人從衣襟裡掏錢,連忙制止,“王善人您要是給錢我就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