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龍王就是龍老爺,也就是龍先生。當年他給唐念保了媒,又大大方方把唐念嫁到了張家,出手之闊綽,就算是王家把嫣然姑娘嫁到唐家堡的排場也比不上。
他喝了喜酒就走了,再也沒傳來一點消息。
唐龍王其實是為了彌補杜娟(現在回憶依舊叫杜娟,並非杜鵑)的,只因三十年前,他在美人坊聽杜娟彈琴,醉了酒,做了些出格的事兒。本來杜娟已經徹底淪陷了,甚至她甘願把身子獻給唐龍王。奈何唐龍王是個本分的人,儘管家大業大,卻始終只有李家小姐這一個女人。
他本想補償杜娟,奈何杜娟已經不在美人坊了。往後的日子,他從未見過杜娟,也沒人知道她去哪了。這似乎是一種職業的傳承,當年春桃是那樣,現在杜娟也是,他們往往在最紅火的時候退隱,旁人很難找到。直到十年前,他喬裝打扮,化名龍老爺來乾溪鎮見識乾溪美人,在半路遇見了一個老婦人。
沒有什麼庸俗的橋段,兩個人都認出了對方,儘管他精心裝扮了一番,她也不是曾經的黔水縣第一娼妓兼第一美人。
“是你!”
“是我。”
簡約而不簡單的對白,沒有互訴衷腸。
唐龍王就這樣跟著杜娟來了杜家,一路上話也不多,多半是杜鵑在說。沒提起往事,只是說起了唐念。
唐龍王看著唐念出閣就走了,他和杜娟不過是兩條交錯而過的絲線,並沒有多少故事。他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交集,直到幾天前杜娟找到唐家堡。
“你說什麼,唐念是我的女兒?”唐龍王失聲叫了出來。
“念娃是冬至日出生的,那年過後,我就離開了美人坊。”杜娟說。
“你不是說是夏至日?你不是說她是隨他乾爹姓?”唐龍王懊惱地問。
杜娟沒回答,她知道唐龍王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對她,一開始是出於同情,後來多了一點愧疚。她本也不想來找唐龍王,已經欠下一個人情了,哪裡還能欠第二個?但她不得不來。
張老爺要出資修橋,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情,杜小二和他的兒子也自願出工。張老爺在這一個月間顯得特別仁慈,每日三餐,都是大米饅頭,還有小酒,這可是過年也趕不上的待遇啊。
在這一個月間,他無意中聽到秉然中毒的事,他覺得有些蹊蹺。趁著沒出工的日子,他找到唐念,打算詢問一番。唐唸對這事緘口不言,他卻越發覺得蹊蹺了,他知曉唐念是個隱忍的人,畢竟流淌著杜家的一半血脈。
杜娟在聽杜小二說起這事後,次日就不見了蹤影。杜小二又急又悔,急得是杜娟不知去向,悔的是把這事告訴杜娟。儘管杜娟是杜家的正統血脈,小時候也是一個能夠隱忍的人,可自打她進了美人坊,卻是沾染了別的氣息。
杜娟是找唐龍王去了,她就唐念這一個女兒,就秉然這一個外孫,她是多麼希望他們娘倆好好的。唐念一直叫她姑姑,她忽然想起萬公子吟的“杜鵑啼血猿哀鳴”。她不敢去找唐念,她怕影響到唐念平靜的有序的生活。
曾經她也是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女子,她期待的,是萬公子那種富有才情的男子,可她終究沒有福氣。她只想看著唐念能夠有一個有序的平靜的生活,儘管這和幻想的愛情差了許多,但比起她風流浪蕩的一生不是好上許多?
在唐念嫁到張家兩年後,杜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該到頭了。可是這麼簡單的一個事她也沒能實現,唐念恰好回來,撞見了自縊的她,好不容易才救活。
“娘呀,你怎麼這麼傻?”唐念抱著她痛哭流涕。
“念娃,你叫我什麼?”杜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我是念娃,你不要死,你還要看著秉然長大娶媳婦兒。”
這是杜娟這一生最為幸福的時刻之一,她不能死,她還要看著秉然長大娶媳婦兒。
在張家知曉她的身份和唐唸的的關係後,唐念在張家的日子不算好過,這是她最怕的,還是發生了。她恨自己,不敢和女兒想人
轉眼秉然也快十歲了,雖說在張家地位低下,但好歹能吃上飯,也挨不著凍,沒災沒病,順順利利。直到她聽杜小二說起秉然中毒了,她那晚上總也睡不著,天還沒開亮,她什麼也沒收拾,順著風雨廊橋走了。唐龍王盛怒之下,帶著家丁前往米鎮,卻在風雨廊橋撞見了張老爺,這似乎是命中註定的。
“你不必多說了,我唐龍王的親外孫受了氣,我要是沒點什麼舉動,怕是丟不起人。”唐龍王也不看癱坐在橋上的張老爺,帶著家丁往米鎮去了。
米鎮的人還沉浸在冬日的慵懶中,一把大火從米鎮街口點起,一直燒到那頭,一時間兩條街火光沖天。
“國泰,是不是你抽菸屋子燒著了?”菱冬嗅到一股煙味,問。
“我沒抽菸,火坑裡的火也小。”米國泰納悶地說。
“爹,娘,不好了,來了好多人,房子燒起來了。”家興本來在街上玩雪,看到大火從街口蔓延過來,慌張跑回家。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各家各戶的人要麼逃出來了,沒來得及逃出來的,大概和房屋一塊化為灰燼了。
沒人敢說什麼,因為那群縱火的人中有人說話:“我是唐龍王,至於為什麼火燒米鎮,你們自己去問張老爺。”
張老爺的夫人在那場大火中沒能逃出來,她的名字也沒人記得,不過聽說在乾溪美人上有過名次。
“沒了,什麼都沒了,我的宅子,我的酒坊,我的磚瓦窯,我的酒樓,我的店鋪,我的……”張老爺哭喊著,衝進了張家宅子,再也沒有出來,只聽到他最後說了半句,“仙人……”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仙,或者是想起了仙人釀,也或者是他想起他的先人,沒人能知道。
“你是米國泰吧。”唐龍王問米國泰。
米國泰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卻又沒印象。
“米鎮,從今往後改名米家鎮,而你,將是新的時代的見證者,希望你善待鄉民。”唐老爺說完,留下兩口箱子,轉身就走,他要去杜家找杜娟和唐念,他還要去幹溪鎮找秉然……
米國泰愣著神,米鎮的歷史都在這場大火中湮滅了,這和他之前夢到的一模一樣。他想到了六年前的地仙說的,這一切就像一個夢,是那樣不荒唐,卻又發生在眼前。
張家的歷史結束了,就像酒坊張老爺的二叔說的兩百年前米家的歷史結束一樣。這位精明的酒坊夥計,大概是死在了火中,從此再也沒見著人。
杜娟也死了,從風雨廊橋上投水而死。當然,這並非黑洞河的本意,黑洞河大多數時候是溫情的,只有在夏秋之際,變得暴躁些。甚至有時候,她也是無辜的,就拿杜娟來說,這能怨她?
米鎮舊的歷史在這把火中燒得灰飛煙滅,新的時代,就要來了。上一代主宰張家已經基本沒落,只有旁系血脈延續著。當然,秉然和樂樂也還在,也算是正統血脈吧。秉然隨著唐念回杜家了,並沒有跟著唐龍王走;樂樂被他的遠方叔叔收養了,這位遠房叔叔一輩子單身,能有個孩子,卻也是滿足,只是樂樂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到了尋常人家是否能適應?
唐龍王走了,再也沒有來過,他是黔水縣真正的主宰者,沒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沒多少人知道他是為何,非要火燒米鎮。
在唐龍王的授意下,米國泰當上了米鎮新一代主宰者,他打開箱子,白花花的銀錠直晃眼。
“眾位鄉民,米鎮改名米家鎮,張老爺死了,只要有我在,從此你們不受壓迫。”米國泰站在只剩餘燼的米家鎮(正式更名)中心,拋灑著銀錠。
大半年後,米家鎮煥然一新,各家各戶的土坯房或是草房都在原址拔起,兩條街依舊把米家鎮一分為四,兩所宅子在街中心拔地而起,一所是在米家的原址上,不過拓寬了數倍,一塊匾額是寫著硃紅的米府;另一所在張家的原址上,卻沒有門楣。東西向的街,依舊叫張家巷;南北向的街,之前叫米市,是米鎮(因為是之前)最大的交易市場,現在更名米家街。
至於鄉民,他們已經習慣了被命運擺佈和被別人主宰,他們也不在乎是張家還是米家或是別人當米家鎮的主宰者,他們只期盼著今年上天保佑,能有個好收成,能減輕賦稅。
在這大半年裡,無序的生活恢復了有序,這得歸功於米國泰,這位倒了大黴被張家解僱又走了大運被唐龍王賞識的小子。
米國泰重開了酒坊,第一批酒出來後,他抱著兩壇酒,帶著兒子家興到大泥地祭拜死去的爹。
“爹,咱米家又一次崛起了,這是你常唸叨的也是喝不著的仙人釀,以後您就不愁酒喝了。”米國泰倒了一碗,對著墳頭傾述。
祭完了父親,他又走到新壘的土墳,神情哀傷:“菱冬,你自從跟了我,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早早去了。這酒是用大米釀的,我叫它美人醉。你是山水美人第一個酒美人,以汝之名,冠之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