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米家鎮新的時代開始了,從第一代主宰者米國泰,到第二代主宰者米家興,也才短短幾十年。由於米家鎮古老的歷史湮滅,少有人說得清,看起來米家才是米家鎮的正統主宰者。

新的時代並非盛世,反而有些破落的味道。但米家鎮在米家兩代人的英明領導下,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發展。在這些年間,米家鎮的酒成了黔水縣各家各戶婚喪嫁娶的必備酒液,其知名度和暢銷度空前絕後。

米家鎮的酒分兩種,一種依舊是仙人釀,依舊是用苞谷釀造,依舊和唐家堡的龍王燒排名並列;而這裡要說的是美人醉,這種在米家鎮消失幾年的米酒,竟然又在米家的酒坊裡煥發生機,並且憑藉它的溫香軟糯,超越了仙人釀和龍王燒,成了黔水縣的寵兒。

時任黔水縣縣令的唐老爺,乃是唐龍王之子,他在嘗過美人醉之後,讚不絕口,從此不再碰龍王燒。

那時候黔水縣李家徹底衰敗了,唐家也有些頹態,算不得黔水縣的地位,卻在唐龍王的孫子那輩,出了個縣太老爺。

那位唐縣令在嘗過美人醉之後,把米家興叫到跟前,問:“聽說你米家這些年起家了?那你說說你米家到底有多大的家?”

米家興在小時候便見過唐龍王,也知道米家得以起家全靠唐龍王扶持,在這些年米家和唐家也保持著微妙的友好和通婚,他自然不敢僭越這層從屬關係,只是作揖說:“啟稟老爺,米家沒多大的家產,米家再大,我不也是您的女婿?”

唐老爺滿意地笑了笑,他知道這些年來,米家的規模完全不比他唐家下了,米家能夠依舊保持謙遜,卻是難得。

唐家早已不是黔水縣的霸主了,唐家人也不在意,甚至他們有意無意把分散家族,縮減產業。

“家興,你且老實說與我,米家到底有多大的家?”唐老爺不再保持縣太老爺的威嚴,而是用長輩的口吻問。

“秋收的大米一擔一擔碼著,從米家鎮排到黔水縣;新釀的酒一罈一罈倒掉,黑洞河的水漲三分。”米家興如實回答。

唐老爺的略有震撼,臉色卻並沒有表現出來對自己女兒嫁到米家的欣慰,他只說了一句:“良田千頃食八斗,家財萬貫用三分。你自己好生琢磨。”

米家興以為自己這位老丈人是見到米家坐大,甚至有超過唐家的勢頭而心頭不快,作了個揖告退。他想起自己的爺爺當年為了讓他吃上雞肉被張家活活打死;他想起父親被張老爺掃地出門,才三十出頭的漢子,害上大病;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在那個冬天凍死,沒來得及享一天的福;他還想起他十歲那年,在雪地裡撿拾柴火,凍得滿手都是凍瘡……現在好了,他米家終於出頭了,不用挨餓受凍,不用被別人指使,甚至成了米鎮的天。

他是多麼享受這種感覺,他終於跳脫出了命運的禁錮,從此俯視被命運禁錮的人,甚至他還能參與這個有趣的遊戲。

米家坐大之後,米國泰並沒有對破敗的張家落井下石。一方面是因為他是個心腸慈悲的人,另一方面是礙於唐龍王的臉面,畢竟現在的張家既有秉然母子,也有樂樂和他的二叔。甚至出於一種莫名的心態,米國泰在原本張家府邸的舊址上重新修建了張家,石砌的院牆,瓦蓋的屋頂,氣派又張揚。

米國泰過世後,米家鎮新一代主宰者自然是家興了,他熱衷於參與這場遊戲中。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在他的英明領導下,米家鎮達到了從未有過的繁榮。

米家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渠引水,把灰千山脈的乳汁引到米家鎮的大片良田,保證旱年無災。

他在迎娶唐家小姐過門後,意氣風發地站在水渠上,揹負雙手,俯視這一片土地,這是他的王國,他就是這裡的王。

他是米家鎮的王,他想改變一下遊戲規則,那就是……

“米老爺,你不能收回宅子呀,這是我最後的念想了。”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抱著米家興的褲腿哭喊著。

“你嚷什麼嚷?當年我爹還在的時候,修了這宅子是給張秉然的,他才算是這宅子的主人,只是秉然不願意認唐龍王,搬走了。秉然不在,這房子我早該收回,我只是憐憫你們,讓你們暫且住著,這都過去三年了,也該收回了。”米家興坐在椅子上,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家老頭,很是受用,但他還是有些不滿,因為張樂並沒有出來迎接他。

他起身在院子裡四處轉悠,問:“張樂呢?”

老頭低眉順眼地給米家興端了一杯茶來:“老爺請用茶。張樂身子向來不太好,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哦,看來你們日子過得倒不錯,這麼好的天兒,不下地做事,倒過著老爺生活。”米家興鼻子嗤了口氣,大聲說。他想起曾經的張老爺對他父親的嘴臉,還有張樂對他的欺凌。而現在,有序的生活經過無序的漸變後又成了有序的了,只不過,他米家興現在才是米家鎮的天,是米家鎮的王。

“咳咳……咳……”屋裡有人問,“米老爺來了?張樂身子不太好,沒能給老爺請安,還望不要見怪。”

“你是張家少爺,我一個破落家族的小人物,哪裡能入得張少爺的眼。只是近來我又添了么兒,我那小家怕是住不下了……”“張樂明白,勞煩米老爺這些年的照顧,我自會搬走。”張樂說。

米家興滿意地點點頭,出門走了。“多好的磚,多好的宅子……”他自言自語。

“少爺,當真搬走?”老頭進屋,愁眉苦臉的。

“二叔,我們張家也是有骨氣的,我哥都不認唐龍王,我怎麼還能接受米家的施捨?”張樂又咳嗽了一陣。

“少爺,你這身子?”老頭端了一瓢水給張樂了漱口,憂心忡忡地說。

“二叔,你也不必叫我少爺了,我們現在只是普通人家,收拾一番,我們搬回你住的地方。”張樂嘆了口氣,這十幾年就像一場夢,是噩夢,渾渾噩噩度日。他的身子在十來年前誤食毒藥落下疾患,到現在腿腳依舊不便利;這些身體上的傷痛他倒是能夠忍受,只是每當他閉上眼,他就夢見自己的父親跪在地上哀求唐龍王、他的母親被活活燒死時的哭喊聲、他的父親衝進火海時的嚎啕……

“少爺,已經收拾妥當了,我們走吧。”老頭打斷了他的沉思。

張樂在老頭的攙扶下走出了宅子,這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他留念地摩挲著新築的牆,又猛地甩開手,毅然決然走了。

再見了,我的房子;再見了,我的親人;再見了,米鎮。他知道,這處宅子早已不屬於他;他也明白,他現在舉目無親,唯一的堂哥在杜家長大,基本沒有來往,而這位老實巴交的隔了不知多少輩的叔叔,勉強算是他唯一的依靠;他還明白,米鎮已經是歷史了,現在叫米家鎮。

張家終於徹底衰敗了,張家的宅子,現在也歸米家。米家興,這位米鎮歷史上最出名的王,延續著他的統治。

鄉民的日子,在起初十年還算湊合。米國泰是個仁慈的人,又是貧農出身,儘管在唐龍王的授意下當上了米家鎮的主宰者,卻沒有過於剝削鄉民。甚至前三年裡,免去賦稅,之後幾年,也只是一畝地一擔糧。

十年過後,米國泰積勞成疾,早早結束了才開始走運的一生。

“家興,你……你要記……記住,不……不可當個劣……劣紳,要把仁……仁慈家風……把它傳下去。”

攆走了張樂,米老爺覺得遊戲這麼快結束也沒意思,他尋思著找點其他樂子,而他玩弄的對象,自然還是張樂。他熱衷於參與這場遊戲,他熱衷於制定遊戲規則,他享受主宰別人命運的感覺。

原本張家的宅子空著,米家興也沒處置,時間久了,結了蛛網,蒙了灰塵。這處宅子,不知道何時才能迎接新的主人。

米家興這日閒著無事,順著張家巷走走。張家巷原本一條街大半是張家住民,現在只有寥寥幾戶,其餘的張姓人,都搬到鄉下去了。他們本就不是嫡系,對於米鎮的變故,他們也只是心疼自家的房舍。米家可不這樣想,為了以防萬一,米國泰當初就讓這些張姓人搬到鄉下。而現在鎮上的張姓人家,大概是別的支脈吧。米家興走到張家巷尾,瞧著眼前比別戶人家都低矮的草房,頓時來了興趣,他敲了敲門。

“誰呀?”一個老翁的聲音傳來。

“是我。”

“米老爺,您來了,進屋坐。”老翁推開門,作了個揖。

“不必了,”米家興探頭看了看,問,“張樂兄弟在不在?”

“張少……張樂幾日前過世了。

“哦!那我怎麼不曾聽說?”

“張樂是跳水死的,已經有好些日子了。”

“黑洞河呀,萬惡的黑洞河!張樂兄弟年紀輕輕的,怎麼酒死了呢?”米家興一面嘀咕著,一面順著張家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