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在米記的風波過後,萬家不光展現出家族的孱弱,更是扯掉了所謂的書香門第最後一塊遮羞布——被譽為年輕一輩最有出息的四叔不光瘋了,更是做出有悖家訓的荒唐事情。

包括大爺在內的全族人都在譴責四叔;而知道全部真相的二伯則保持緘默,無聲地冷眼旁觀。我想起了之前那個無形的枷鎖,我們萬家,至少我知道的,除了始祖,就沒人能掙脫。鎖本無形,卻無邊。包括二伯,他也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自己尚且不能掙脫這種命運,自己的生活是有序還是無序都不知道,哪有權力去為四叔抱不平呢。我想,唯一能做的,就是燉一鍋龍肉,帶兩壇美人醉,給天上的兄弟解解乏吧。我更顯無用,只能在四叔的葬禮上多掉兩滴眼淚,表示我這油嘴滑舌的後輩的一點良知。至於萬世川,要照顧聾啞的三奶奶和昏死的媽,和我相近的年紀卻揹負著本不屬於的東西。幸好葬禮有二伯和我剛趕回來的父親操持。

在往後的日子裡,本就木訥的萬世川更寡言寡言了,但笑卻多了。他笑的時候,輪廓變得性感,不再是木訥樣子,倒是像死去的四叔。自從在竹林聽了二伯的話之後,我時時刻刻都在關懷著這個比我大半歲的哥哥,雖然我從未開口叫過他。我怕他重蹈四叔覆轍,怕他在那種被壓抑的狀態下瘋了。

而家族接連喪死兩位男丁,卻是讓大爺愁上加愁。他作為這個大家族的家長,這一生付出了太多。現在他老了,好不容易能歇息了,卻也不得安心。唯一幸運的是,二兒子經倫還算是繼承了他的衣缽。大爺的身體每況日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動了。

或許是感受到了祖先的召喚,大爺感覺到自己這庸俗的一生就快到頭了。他那時已口不能語,通過和二伯父子間血脈的交流,說他還有一件心事,總也合不攏眼。

大伯跪在床前,哭著喊:“爸爸,您有什麼話你告訴我,莫不是沒見著世淼?”

二伯說:“爸爸有一件心事沒能了斷,那就是沒教好萬家子侄,總也咽不下那口氣。”

“爸爸,您是萬家的大能人,教出了這麼多子孫。”大伯哭哭啼啼,完全沒有局長的威嚴。

大爺看也不看大伯,對著二伯說什麼,聲音微如蚊鳴。

“爸爸說他想再去竹林裡給萬家子孫上一課。”二伯早已哭幹了淚,只剩哽咽。

“老二,爸爸都這樣了,怎麼還能起來?”大伯質問道。

大爺如同迴光返照,一雙眼瞪著大伯。

“萬家家訓第一條:清聖祖康熙三十四年,餘萬孝文攜家眷西遷,及瓦屑壩,只一人……”

“萬家家訓第二條:萬家乃書香門第,詩書成家,萬不可忘。及吾,怠慢詩書,不能存家。若後世能出舉人,則榕樹繁茂、萬家興矣;若後輩無能,則榕樹枯敗、家族殆亡。”

“萬家家訓第三條:……”

“萬家家訓地八條:……凡遇羅氏,必當善待之。”

“萬家家訓第九條:立德存仁,永為邦本,登倫守義,廣紹宣傳,孝友光前,賢良治國,文章經世,忠厚成家。”“我萬家,到了我這輩徹底沒落,辱沒了始祖名聲。家族曾經的榮耀你們要銘記;家族曾經的屈辱,你們不能忘卻。我萬家,祖祖輩輩都是拓荒人。而你們,都是家族的希望。”

全文由大爺授意,二伯口述,我們這些小輩只記住了“文章經世,忠厚成家”;倒是忘了前面的家訓。

“爺爺,”遲迴的大姐在竹林外跪倒,“爺爺。”

大爺的眼就此合上,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而這最後的啟蒙,則成了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財富。

竹林:“簌簌……簌。”

斑鳩:“咕咕……咕。”

大爺的葬禮空前絕後,甚至王家、羅家、米家的人也前來送葬。萬家的老鷹茶葉,羅家的大葉子菸,王家的豆腐,米家的仙人釀都端上了桌。

“他老人家摸過我的臉,我這支必定出個大學生。”米老二說。

而至此,當我爺爺作為家族的代表人蓋上第一抔土時,他的手在不住顫抖,我看到了一個家族的無奈。

兩代人,四個能人,竟然都沒出在我家。至於大伯,那已經超出了乾溪的地界,算不進其中了。悲哀的是,三個人就這樣相繼過世,家族的未來,靠著我爺爺和二伯掌舵,又不知如何。

在這片竹林裡,我這一輩接收到父輩、祖輩的啟蒙;我的父輩接收到祖輩、曾祖輩的啟蒙。而我們萬家,就是這樣一代代傳了下來。這是一種多麼神秘的聯繫;這是一段多麼曲折的歷史;這又是一曲多麼悽壯的讚歌。從JX到CQ,連接著我們的,是血管裡綿延不絕的同樣血脈;就像大爺和二伯無聲的交流。

乾溪沒了大爺,大爺依舊守著乾溪。

書記說:“街口那塊牌子,是老師寫的。”

新媳婦說:“婚喪嫁娶的對聯,是萬大爺寫的。”

抱著娃的莊稼漢說:“我和我爸,都是萬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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