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美人》 青桩

萬家是靠種茶發跡的,萬家也離不開茶。萬家的茶葉,享譽方圓百里,就像萬家的美人,長到了俏麗的年紀,十里八鄉的人誰不來提親?萬家的媳婦,要學的必定有采茶、製茶、泡茶。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禮儀,若是做得不夠精緻,逢年過節、婚喪嫁娶都拿不上臺面。

在後山,萬家有大片的茶園,種著大片的老鷹茶。老鷹茶,並不算什麼高貴的茶種,每一口都帶著泥土的氣息,是苦澀的,是農人的飲品,上不了大場面。

老鷹茶並不要太多打理,或是頑童在秋後隨意丟下幾粒玩膩的種子,或是農婦順手在莊稼地邊上挖個小洞,埋上幾粒,次年春天就冒出頭來了。清明前後,農婦騰出幾天時間,精細的去採;若是懶人,就直接砍下樹枝,再慢慢摘。老鷹茶樹很是肯長,第二年又枝繁葉茂了。這種卑賤中稍稍有一點堅韌,恰恰符合農人的本質。

清明前後,是採茶的絕佳日子。萬家的女人,早早地吃了飯,揹著竹簍上山采頭番茶。

我在2004年第一次跟著我的母親去採茶,當時覺得是個新鮮事。等我們到茶園,萬青青已經熟稔地掐芽了。

“萬家的茶講究‘一芯一葉,’”萬青青說,“你看著我,只掐尖上的芽心和一片嫩葉。”

我開始還興趣盎然,玩了一會便索然無趣,跑去搖桐花去了。

“到底是個男孩子,這樣養也養不成女娃娃。”有人打趣說。

“三嬸,你來唱一支《採茶歌》唄。”新園萬家一個年輕媳婦說。

我母親攏了攏額前的青絲,說:“你還是王家閨女呢,你給我們唱個《豆腐謠》怎麼樣?”

“我又不是鎮上王家,隔了不知多少輩去了,哪裡會唱。”小媳婦見無趣,跑到我邊上看我搖桐花了。

“清明來采頭番茶,一芯一葉帶回家。姑娘為何多嬌羞,手提空籃搖桐花。”

“哈哈哈。”

小媳婦羞紅了臉,回去依著我母親的手法採茶去了

清早乘著露水摘的頭番的葉芽,在籃子裡微微蜷縮著,牙尖還帶著點滴露珠,如同新媳婦不受打趣的嬌羞。到了中午,也就該回家了。把一芯一葉的新芽放在鐵鍋裡炒,灶膛裡燃著旺火。農婦細細的掌著,孩子往灶膛裡添柴。不消多久,茶葉變得柔軟了,葉邊都捲起來,成了一綹一綹的,就撤了火,勻淨地翻著。這一步稱為殺青,很是講究。

等到不燙手了,就把茶葉撈起來,放在簸箕裡揉。茶葉皺成一絲一絲的,汁水浸滿農婦的手,整間屋子瀰漫著新茶的清香。這樣就算好了。

揉捻完,把茶葉回鍋,裡面搭上布,上面蓋著鍋蓋,讓餘溫慢慢烘烤。若是懶人,次日,就可以喝到新茶了。

這一道工序走完,就等著曬乾,要喝的時候抓一小把,飯後泡上一杯,慢慢品味。到了收稻子的季節,來回喝上一大碗,初入口有些苦澀,但勝在味酣,很是解渴。

若是出售,還得多幾道工序,很是講究。到現在,大奶奶過世多年,就只有三奶奶會這手藝。可惜三奶奶老了,又聾又啞。我記得我的大爺,喝很濃很濃的老鷹茶,抽很烈很烈的大葉子菸。那茶的味道我記得很清楚,至少得綿半小時才有那麼一點甜味。大爺泡茶很是講究,搬出家裡的紫砂茶壺,抓一把茶葉,先是用燒的滾燙的泉水衝一下,再重新泡過。有時茶葉不夠了,就著茶垢沏一壺茶,味道不減。冬天烤火,把茶壺放在火旁煨著,茶葉在壺裡歡快地翻滾著。

“茶在哭嗎?”我指著茶壺問。

“這是在笑呢。”大爺撥弄著,“也許是在哭,都流了這麼多淚。”

“茶有什麼好?”

“茶就是農人的第二糧食。”

“我也要喝。”

“小孩子不喝,喝了睡不著,還要嗎?”

“要。”

“喝了會尿床,要不要?”

“不要,”我有些期待,“那我多大喝呀?”

“等你長大了。”

大爺過後,就是二伯和四叔對茶有些見解。他們常在竹林裡煮茶談天。這一幕卻是見不到了。如今只有二伯一個人,在竹林裡喝茶。竹林裡的斑鳩,也對這個熟客見怪不怪了,甚至會在二伯看書的時候,湊到他身邊去,撿食地上的玉米粒。

二伯喝茶也講究,他酷愛煮茶,還加一點花瓣——海棠、桂花或是菊花。我在二伯那裡飽了不少口福。

“你聽,”二伯邊放茶葉邊說,“茶葉醒了,像個小姑娘打了個盹被人驚醒;茶葉舒展開了,小姑娘伸了個懶腰;茶葉快活地浮起來了,小姑娘該嫁人咯;茶葉浮在水上,不動了,小姑娘長成了大人,日子也就平平淡淡咯;茶葉開始沉了,小姑娘這一輩子,到頭了。”

我湊近茶罐,只聽到沸水聲,以為是自己不用心。二伯講完了,茶也煮好了,我總覺得他是在尋我開心。

至於我爺爺和我父親,一直在萬家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這些本該在血管裡流淌的基因,並沒有誘發。我爺爺也喝茶,只不過把茶當成瞭解渴的了,用海碗喝。甚至他覺得只是個茶,哪來那麼多門道。大爺活著的時候,常說我爺爺是牛嚼牡丹。我父親則對茶沒有半點喜好,他愛的是清涼的山泉,一年四季都是。

值得稱道的是大伯,他喝的茶,是那種褐紅色的。我曾在大伯那裡拿了幾包,倒也沒嚐出個滋味。反正我是覺得,這種包裝很精細的茶,倒不如老鷹茶。

多年以後,終於愛上了喝茶。也在沏茶中與喝茶中品出了大爺說的話了。大爺是這樣說的:人生就是在大起大落中沉沉浮浮,最後才像茶葉一樣舒展開。舒展開是葉片,綻放的是涵養。大爺那蹉跎的一生,就像這揉捏的茶葉,慢慢昇華。而我在閒暇時候也會去和二伯煮茶,這時候,我聽到的終於不只是沸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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