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死了,因為偷雞被打死了,草草葬在了大泥地。這天出了個怪事,那就是大泥地裡居然來了一群螞蟻,個個會浮水,個個銜著泥,給瘋子的新墳磊土。米國泰在一旁拿著鐵鍬,和妻子面面相覷。
“國泰,你說不是你給爹說的?”婦人穿著孝服,無力地問。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那天晚上去老爺府上了,一直忙到半夜,等我起來,就見著了爹,已經沒氣了。”米國泰又氣又恨。氣的是妻子始終不信任自己,恨的是自己不該給爹燉雞肉,不該做白日夢。
“那爹怎麼會?”婦人還是不解。儘管是個破爛的家,但她對老人是盡其所能地孝敬。在春季的時候,她在田間挖野菜,這是多美味可口的珍饈;而夏秋,有野果,有蕨苔,這些都是灰千山脈難得的饋贈;等到冬雪融化了,嫩筍也開始冒尖了,還有椿芽,瘋爹是多麼的喜歡這些。她總是變著法做出儘可能美味的佳餚,可瘋爹終究不能享受兒媳的孝敬了。
“爹怎麼會?儘管爹是瘋了,但也從未做過偷雞摸狗的勾當,怎麼會……”米國泰抱著頭,沉痛地哭泣。
“爹,娘,爺爺怎麼了?你們怎麼哭了?你們挖坑做什麼?”米家興跟著一個女子,走過來了。
“妹妹,不是叫你好生看著家興,別讓他過來?”米國泰責備地看著女子。
“哥,我拗不過,”女子委屈地哭泣,“家興說要找爺爺,昨晚上爺爺說給他捉一隻雞給他吃。”
“家興你說爺爺是給你捉雞?”米國泰晃著家興的手,急切地問。
“爹,你弄疼我了。”家興使勁掙扎著。
“你這個背時娃娃,你這個背時娃娃……”米國泰拾起身邊的一根萬年青的枝條,抽著家興,“你這個背時娃娃……”
“娘,小姑,爹,不要打了,家興再也不貪嘴了。”家興捱了幾鞭子,躲到小姑背後。小姑趕緊護住他,對米國泰說:“大哥,爹是怎麼死的?”
“家興你過來。”米國泰也不回女子的話,對家興說。
“我不,你要打我。”米國泰哭聲叫喊。
“我不打,你過來。”米國泰丟掉鞭子,朝家興揮手。
家興戰戰兢兢的,一步一步挪著。他臉上掛著幾條清淚,這不是疼,是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麼父親輝莫名其妙打他;他也不知道爺爺到底去哪了,今早上他醒來就發現自己身邊睡的不是媽媽,是小姑;他還念想著爺爺帶給他的雞腿。
“跪下,磕三個響頭。”米國泰揩了一把淚,厲聲吼道。
家興跪下來,對著新磊的墳磕了三個響頭。
“家興,爺爺是為了你啊,咱米家一定要興起,不能時代為奴。”米國泰一把抱住家興,哭成一團。
“咱回家,回家。”良久,米國泰抱著家興,妻子和妹妹跟在後面,一家人離開大泥地。家裡死了老人,悲傷是應該的。米鎮人和乾溪人在看待生死上有著全然一樣的觀念,那就是一代傳一代,生死莫悲哀。在我見識了許多的喪事之後,才勉強理解了這種觀念。倒不是感情淡泊,而是人死了,但後輩卻繼承著先人的遺志,傳承著自家的文化。或犁土種田,;或種桑養蠶,;或文章經世,忠厚存家;或起窖釀酒;或推磨煮豆;或培土種煙……總之,先人死了,哀傷還是有的,可自家的文化還是得傳承。儘管在外人看來這都是些上不到檯面的世俗觀念,但米鎮人和乾溪人都把這當著文化理念,一輩傳一輩。
瘋子的墳在大泥地上,四周空蕩蕩的,連一所墳也沒有。只有新插的萬年青在炎夏展現出出彩的綠,在太陽底下招展。
米鎮上一連喪死兩位老人,這成了接下來的談資。一位是赫赫有名的米鎮前任主宰,一位是臭名遠揚的瘋子。一時間他倆的故事,在米鎮傳揚著。
“聽說前幾天張老爺家請來一位地仙。”一個漢子四處張望著,見著沒人,細聲對幾個人說。
“地仙,嘖嘖,難怪張家捨得那塊肥田。白玉田哪,聽我爺爺說這塊田原本是我家的。”“你就吹吧,你。那塊地一定是米鎮的龍脈龍頭。”
“你聽誰說的?”
“這你管不著,你看著吧,張家會成為黔水縣的頭等大戶。”
“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該交的稅一粒米也少不得,只求著老天爺保佑,前幾天的暴雨可差點毀了我的收成。”
“這樣說來那米家不是在龍脈龍尾?”
“依我看吶,連龍尾都算不上。”
“哈哈,大泥地那地,栽啥啥沒有,種啥啥不收。”
“張老爺讓米國泰挑,金銀財寶、良田沃土隨他喜歡,可他人太過老實,選了塊大泥地。”
“張家人過來了,不要吱聲。”漢子小聲提醒著同夥。
“張老爺,您這是要去哪?”一個人哈著腰問。
“去看看窯裡的磚瓦,”張老爺瞥了一眼,尖聲問,“這麼好的天時,不去地裡勞作,看來近年是我太仁慈,你們日子過得舒坦了?”
“哪裡,哪裡,我們這不是剛做完地裡的活,在這裡擺龍門陣。”漢子陪笑。
“擺龍門陣?說來我聽聽。”張老爺知道自己在米鎮是個讓人既怕又恨的人物,別人恨不恨他他不在乎,只要別人還怕著他,他就還是米鎮的主宰,他就還是米鎮的天。至於別人,收成自然是看天說話,但命運得看他的臉色。
窯裡的磚瓦快出窯了,這又是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想到這,張老爺快活地吃了支菸。
“這個老東西,呸。”漢子瞧著張老爺走遠了,啐了一口。
“嗨,收成看老天爺,命運靠張老爺,咱還是散了,忙自己的活去吧。”一個人說。
這時候的米國泰,在家養病,倒不是別的病,只是心病。
“婆娘,我的酒呢?”他躺在床上,問。
“家裡哪裡還有酒。”婦人說。
“張老爺送我的米酒呢?拿來我喝一口。”米國泰口舌乾燥,這時候的他都想喝上一口酒呀。
“你這豬腦子,不是給陰陽先生了?”婦人說。
米國泰這才想起,他起身走到水缸前面,舀了一瓢水,他瞧見水裡的影子,這不就是瘋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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