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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越城以北七八里。

玉尺和屏巫兩山之下,有一處宛如環抱的幽谷。

幽谷前寨門鼎立,幽谷內又屋舍儼然整齊,彷如如同東越城便的一處村落。

忽而有號角之聲響起。

稀稀拉拉的村中各處,或是劈柴或是耕地的一大群衣衫襤褸的老少青壯,齊齊朝着中間一處開闊的廣場上涌了過去。

這些人里多數面有菜色,許多人衣甲不齊,只是短打裝備,與尋常的老農苦力並無差別。

只有站在最前方的,少數幾個膀大腰圓軍漢,腰佩長刀,甲胄齊全。

這便是東越城長期駐守的常備軍。

大周的軍制州府郡縣,若是大城,有常備軍駐守。

這些軍卒多是窮苦百姓災民的雜役兵,以及各處發配來的囚徒,面刺金印,以往在城內走動,被人遇見,多有喊“賊配軍”。

在場眾人里,除了少部分的軍頭將主之外,尋常時節少有操練,多數都是做些農活,幹些雜事,修橋鋪路,務農經商,城內城內外四處都有。

此處軍營離東越城不過七八里的路程,但經年累月之下,好端端的一處軍營,卻硬生生變成了個集市般的村鎮。

聽得號角之聲響起,當即還在營中的一應人等慌慌忙忙地聚集了起來。

片刻時間,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的各色人等就在這處廣場上聚集,總數約莫有二三千人。

另有半數以上,多在城中操持各色營生。

那廣場本來是校場練兵之用,四五千人排開亦不算擁擠,可軍紀敗壞,常年無人清理,堆疊得各處柴薪雜物,甚至還有晾晒衣物被褥之類的在其中,五花八門。

此刻,雖只有兩三千人在其中,卻顯得極為逼仄緊促。

校場的高台之上,此刻正在站着一隊人馬。

相比起校場內稀稀拉拉的人群,這隊人馬衣甲雖然破舊,但眼中有鐵,頗有幾分悍勇氣息。

在這隊人馬前方,此刻,一個是虎背熊腰的壯碩軍漢,一身鐵甲叮噹作響,正鼓氣吹着手中捧着的三尺號角。

一聲聲的號角嗚咽,使得這座如村鎮般的軍寨里,許許多多人都急急趕了出來。

在這吹號角的軍漢旁邊,居中站立的則是一個年約三十許,面容堅毅的男子。

一身戎甲裝扮,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虎目有威,掃過那亂糟糟的眾多常備軍雜役兵卒,面頰肌肉隱隱抽動,心中無聲嘆了口氣。

東越城或是太過安逸,又或是臨近越江之主的水宮緣故,駐紮的這支常備軍,久疏操練,武備廢弛,雖是在州府,可連一些個縣郡都有所不如。

校場上。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何況兩三年千人匯聚,低語聲,談笑聲,詢問聲,摳腳丫,撓痒痒,站沒個站相,登時如無數蚊蠅匯聚,嗡嗡鬧個不停。

那吹號角的軍漢眼看人差不多來齊,放下號角,張口大喝:“收聲!向校尉有話說。”

這一聲,如同驚雷,登時讓亂糟糟的雜役兵齊齊一窒,不禁個個昂頭看着校長的檯子上。

那個面容堅毅的男子一手按刀,走到高台前方,嚷聲說道:“爾等都打起精神來,東越城中有亂,本校尉奉命率爾等平亂……”

“向季,向老四,你奉誰的命?”

正當面容堅毅的男子話剛出口,忽然人群不遠處,一個衣冠不整的白花花一身肥肉的漢子,急匆匆地趕來,衝著高台上的男子趾高氣揚地怒喝道。

在那肥壯大漢身後,還有個濃妝艷抹滿是風塵味的女子,遠遠站着,在整頓衣物,白花花的手臂和衣領露出來,引得校場內不少老少挪不開眼。

那女子亦是毫不在意,反而不時衝著人群之中,一些年少俊朗些的,拋起了眉眼。

“余將主!”

向季見那一身白肉的漢子走上高台,上前行了一禮,接着面有憂色道,“將主,東越城中起火,似有亂象,卑職正在召集人馬,準備前去平亂。”

“呸!”那姓余的將主吐了口吐沫,伸手在向季的兜鍪上敲了敲,惡行惡相道,“向季,本將主問你,你是奉了誰的命?膽敢吹響號角,召集這滿營數千人。”

向季低頭拱手,解釋道:“將主不知,方才屬下的人來報,東越城外江畔有龍吸水,城中又有濃煙火起,逃離者甚眾,內外已是亂了,是以,屬下這才回營召集……”

“放你娘的屁!”不等向季說完,那姓余的將主抖動着一身肥膘,再度喝罵道,“這清平白日的,哪來的什麼禍亂,向季,向老四,你莫要多生事端,且把人散了。”

一邊說著,余姓的將主腆着個大肚腩,又朝旁邊的那站着的一隊人馬,劈頭蓋臉地罵道:“還愣在這裡作甚,滾一邊去!”

只是,任這將主怒罵連連,那一隊士卒絲毫不動。

那余姓將主越發憤怒,轉頭瞪着向季喝道:“向老四,你的人連本將主的話都不聽了,莫非是想造反?”

“將主!”

向季咬了咬牙,上前單膝跪地,懇切道,“城中真是有禍亂!還請將主率領屬下人等,去那東越城中平叛。”

“真有?”姓余的將主看向季說得真切,肥大的面容上稍稍露出了一絲緊張之色。

向季重重點點頭,“將主若不信,自可到那東越城中去看看。”

“不成不成!”姓余的將主又連連搖頭,“便是有禍亂,若無城中的官人命令,我等如何能夠輕動。你再看看這些個軍卒,又有哪個還能廝殺的。”

“將主!”向季眼眶微紅,再度嘶聲喊道。

那余姓將主只是搖頭,忽而看着高台下方又有了嘈雜之聲的眾多雜役兵,登時吹鬍子瞪眼,氣惱起來,“滾滾滾,莫要再這礙眼了,該幹活的去幹活,再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讓你們求死不能。”

兩三千人的士卒聞言,登時轟然散開。

有沒皮沒臉的還嘿嘿笑了起來:“將主,這可怪不得我等,營中號角響起,我們要是不來,你還不砍了我們腦袋!”

別看這姓余的將主沒什麼武將派頭,可人家是世襲的將門之後,在這常備軍營里便是真正的土皇帝,不論是雜役軍卒還是配軍,盡數受其轄制。

若是一個心氣不順,打罵一頓還是好的,便是打殺了,屍首往山間水中一扔,報個逃卒也就了事。

眼看那姓余的將主呼喝了一番,再度腆着肚子離開了高台,向季單膝跪在那裡,眼中只有悲憤難言。

這是朝廷的將門之後啊!

一旁方才吹動號角、虎背熊腰的軍漢見那余將主和士卒都散了去,一張粗糙的面容上也是露出無奈之色,走到向季身旁,伸手將他輕輕攙扶而起,嗤笑道:“向校尉,你也莫要跪着了,俺們這將主的脾性如何,你又不是不知。”

“唉!”向季長嘆了一聲,目光又遙遙望向東越城方向,半晌,向季忽然眼中再次湧起一絲精光,看着身旁的軍漢道,“武圖,你可敢與我一起去東越城中?”

那名叫武圖的軍漢大笑起來,“向校尉你有這份膽識,俺一個北地流落來的賊配軍,又有何不敢的。”

說著,武圖又望向那一眾尚未離去的士卒,“校尉,我等兄弟都是你帶出來的。”

嘩啦一聲,將近三十人的士卒霍然捶胸,雖不發一言,望着向季的目光卻再明顯不過。

向季看着那一雙雙望着他的眼睛,這些人都是他以往精挑細選出來的,在這一刻依舊為他馬首是瞻,默然片刻,倏然大笑:“好,眾位兄弟,且隨我去城中平亂!”

“校尉!向校尉——”

正在這時,忽然校場下有人衝著向季這邊高呼。

“何事?”

向季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了喊他的是一個佝僂着背,面黃肌瘦的老漢。

這人他也識得,是其他州發配到此的囚徒,已有一二十年,其實年歲不大,也就四十許,只是平素多受欺負,老得厲害。他此前偶然撞見幾次,有照拂過一二。

那老卒面上似乎有幾分憂懼,顫巍巍地伸手指了指校場外的一側,訥訥道:“將,將主,在讓人收拾行囊!”

向季臉色驟然大變,雙眼似要噴火,只覺一股怒氣騰騰從腳底板直衝上天靈蓋,霍然轉過頭,朝着身後那三十多人,吼道:“隨我來!”

“喏!”

應聲鏗鏘。

三十多人宛如虎狼,從校場高台躍下,朝着校場外飛奔而去。

不多時,已然到了這宛如村落的軍寨裡間。

幾座堂皇大屋前,此刻正停着十多匹健馬,又有馬車五輛,百十個配軍正在從大屋之內扛着大包小包,跑了出來。

其中一輛馬車上,方才那濃妝艷抹滿是風塵的女子正掀開窗帘,見是向季和一群軍卒趕來,眼波流傳,露出了幾許勾人之色。

向季卻是目不斜視,根本不瞧那馬車上的女子一眼。

帶着眾人正要往那堂皇大屋內走去,就聽一個聲音從裡間傳來,“快點,快點,要是少了一件,老子剝了你的皮!”

從堂皇的大屋內大步昂然走出來的,正是方才狠狠呵斥了向季一頓的余姓將主。

一身綢緞錦衣,配上富態的體形,不似半點武將,反如一個富家翁。

“將主哪裡去?”

向季上前猛然一把抓住余姓將主的衣領,厲聲喝道。

“我我我……”那余姓將主驟然被向季扯住了衣領,一時慌亂不知所言。

旁邊一些個扛包拿行李的配軍士卒,見得向季帶着一隊人馬出現,目光早已留心到了這邊。那余姓將主瞧得周遭的士卒,稍稍穩住心神,大怒道:“向……向校尉,你想作甚?”

“某問將主這般是要往哪裡去?”向季面色如鐵,一字一句,彷彿咬着後牙槽一般說道。

余姓將主挪動着肥大的身軀,似想要從向季手中掙脫,只是他雖胖大,卻哪裡掙脫得了向季那宛如鋼澆鐵鑄一般的胳膊,再度喝罵道:“狗殺才,還不快鬆手,本將主去哪輪得到你……”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余姓將主已被向季一把摔在了地上。

而後向季又一腳上前踏住了對方的胸脯,目光冷冽如刀,“世受國恩,不戰而逃,按律當斬!”

余姓將主面露驚懼,口中大呼:“向季,你你你……”

噗嗤!

向季已然拔出腰刀,朝着余姓將主脖頸砍去,殷紅的血水灑了一地。

堂皇大屋前,那些個搬運行李的配軍士卒全是一愣,而後坐在遠處馬車內的艷麗女子,發出刺耳尖叫。

向季一把抓起余姓將主血淋淋的頭顱,回頭環視周遭,聲如金鐵道:“吹響號角,召集軍卒,隨我入城——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