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座位是靠走廊一側的,等到動車發車以後我才發現左邊靠窗的位置並沒有人入座。想必是個空座,我如此想著就朝那個位置挪了過去(它對我就是有如此的吸引力),然後習慣性地把腦袋靠在車窗上,整套動作可以說是行雲流水,好像士兵拉槍栓那樣的熟練。
動車緩緩的發動,並響起列車員溫柔的語音提示,讓我不禁聯想那樣溫柔的聲音究竟會配上一張怎樣的臉,一定不會太差。窗外的風景也不差,雲南的大山一年四季總是綠油油的一片,這一點是我最喜歡的。我見過北方一些地方的山,尤其是冬天的山西,那樣的山,就是亮劍同款,枯黃枯黃的,顯得荒涼,老鴉窩也是一個連著一個,讓人心情總是淒涼。還有些地方的山也很不錯,同樣是綠茵茵的一片,卻是小小巧巧的,一個挨著一個,很有特色,但決不能用大山來形容。我歪著頭看著大山一片連著一片,好像永遠沒有個窮盡,這就有些無趣了,即使是生機勃勃的顏色,要是沒完沒了的也就沒了意思。
我突然感到有些乏力,頭又開始起暈來,但又不想瞌睡,畢竟剛醒不久。索性拿出《河童》來讀一讀,解解乏味。《河童》這書的確很有意思,我之前便想詳細地介紹一下,但始終沒找到適當的機會,畢竟這幾天不是在酗酒就是在胡思亂想。
那是一個講述一個日本人誤入河童世界的故事,頗有些《桃花源記》或者《格列佛遊記》的味道,卻更加辛辣些,也更絕望一些。1927的夏天,芥川龍之介一定是在極度的絕望之中寫下了這個故事,因為四個月後,他就服毒自殺了,《河童》也成了他的遺世之作。我現在再次翻來此書,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陰鬱的氛圍,滿是人生的不易和絕望。但不同的是,相較與芥川龍之介其它的作品,像是《羅生門》或者《竹林中》,《河童》的無望感是最為突出的。前者還是有些恨意的宣洩,但後者就只剩下了無力感。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在誤入河童世界之後遇到了十分奇特的一個場景,既一隻母河童正在臨產,她丈夫在跟前爬在她的身旁像打電話一樣地問肚裡還未降世的孩子,“你好好考慮一下願意不願意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再回答我”,之後肚裡的小河童做出了肯定的答覆,“我不想生下來。首先光是把我父親的精神病遺傳下來就不得了。再說,我認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當時,我看到了這裡,忍不住的流淚,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悲傷和乏力,從出生開始就帶有原罪且無力選擇,降生以後還要處處不能自由,要按照別人制定的規則行事,做不好還要被說成無能,殊不知制定規矩是並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我也就只有了服從的命運,況且還要負擔原罪,一輩子全在被迫奴役和贖罪中苟且偷生,人生豈不是只剩下了淒涼?就像芥川龍之介在遺書中所寫的那樣,“對於未來,我只抱有一種模糊的不安”。
我那時候才剛剛成年,因為《河童》,第一次激起了我對人生的一種莫名的悲哀。好像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個盲人,暈暈乎乎地混吃混喝,絲毫沒有在意過人生之於自己的意義。而在看到《河童》之後,我似乎被從浩淼虛空的宇宙中拉回到現實,終於得以看清自己是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但又因為幼稚且無知,所以脆弱得不足以有能力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感到了極深的恐懼和無助,好像人生就此只剩下了灰暗。
那是一個灰濛濛的冬季午後,我記得特別清楚。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接近了正趴在課桌上午休的何同學,那個時候她已經半個月沒有理我,原因是她在我錢包裡發現了另一個女生的照片,在她十歲生日那天。我一直在考慮要如何跟她道歉,卻遲遲沒有行動,直到那個冬日的午後,我奮力地寫下了千把字的道歉信,惴惴不安地走到她面前,準備將信交給她。她當時正趴在課桌上熟睡,課桌上就擺著那本《河童》。我不忍心把她吵醒,就把道歉信放在她桌角,拿起她桌上的《河童》讀著來打發時間,等著她清醒過來。二十分鐘後,她醒了過來,桌子上的信已經被我撕毀,《河童》也被我拿走。
我終究沒有對何同學道歉,我們倆的關係也就此破裂。後來我將《河童》還給了她,她卻沒有接受,說對我來說那本書比她重要,我說是的,然後收下了這本《河童》,接下來的日子裡,它始終不離不棄的陪伴著我,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塊活肉。
在那個蕭蕭瑟瑟的冬日午後,我斜靠在何同學的旁邊,手裡端著《河童》認真的對著。我那時突然發現,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愚蠢的人,自以為是,且不自知。懷揣著自私,暴力,驕傲等所有壞的品質來到世上,還要以為自己聰明無比,實則只有無知。我從前一直認為上天待我頗有不公,沒能讓我長得英俊無比,也沒能使我成個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之類的角色,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憑藉我尚且不算愚蠢的腦袋,就一定可以有所作為。而那樣的自信實際來源於無知,像是蘇格拉底的畫圈理論,因為圈子太小,也就無所畏懼了。但那個時候,透過凜冽的寒風,我突然清醒,原來生而為人,我自己才是最大的問題。惡劣的毒瘤原來一直都在自己的身上,跟別人無關。而人類卻總要自以為是的認為自己天生優異,雖然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有惡,最大的惡便是不承認惡。
陽光顯得單薄,特別是經過厚重的,陰沉沉的烏雲,更是顯得蒼白無力。我端著《河童》發愣,好像端著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的並不好看的嘴臉。於是我把放在何同學桌上的道歉信又拿了回來,並且撕毀扔進了垃圾桶裡。我好像沒有資格獲得對方的原諒,雖然道歉,但傷害既成事實,那她的原諒只會成為我再次傷害她的機會。我不願做一個自作聰明的人,不願意已經知道了自己內心的卑劣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那是小人的行為。
我將道歉信撕碎後扔進了垃圾桶裡,然後拿走了《河童》。像是《聖經》之於基督教徒那樣,它成了我認清自己的一面鏡子,雖然是從別人手裡拿來的。而從那天開始,我害怕這面鏡子突然破碎,摔成了無數鋒利的碎片,就等著在我看清自己的時候也劃傷自己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