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我也死掉以後,那天的正一副畫面依舊歷歷在目。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死亡全過程,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啟示。
那天早晨,我同平常一樣慵慵懶懶的爬起床。眼睛隨意的掃視著屋子裡的所有陳設,又假裝不經意的偷瞄了兩眼窗外的陽光明媚。心情就在一瞬間變得舒暢。
“頭天晚上的那個夢可真的很有意思。”
我一邊自說自話著,一邊掀開被子,穿上一條印著椰樹圖案和沙灘景色的寬容半截褲,又小心翼翼地套上一件李維斯的白色短袖,整個過程都要細心的進行,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插在我胸腔裡的管子而招來疼痛。
我看了一眼手錶,才八點不到,就慢騰騰的下了床,喝了一口隔夜的可樂,發現異常的難喝。然後走到窗邊,看著老李頭還酣睡著,就吹了幾聲口哨想要吵醒他,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我繼續看著窗外,暖色的陽光遍佈著我肉眼所及的任何一個地方。細微的夏風裹挾著泥土的香氣和一些不知道何時掉落的樹葉在半空的位置打著轉轉。正在此時,有一隻小狗般大小的,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鳥落在了離窗戶不遠的一顆芭蕉樹上。我細細的觀察,發現它全身五黑髮亮,但又有五彩的顏色穿插其中。眼珠子呈半透明的樣子,像波斯貓那樣。突出的嘴殼似乎比它的身體還要大,且厚實又堅硬。它扭動著脖子,像所有鳥類那樣,一邊轉動著自己的眼珠子,時不時的看著我,時不時的看著床上的老李頭,時不時的又看向別的地方。
我回過神來,突然覺得身體因為有陽光的照射而異常的舒適。
“好長時間都沒有感受過身體舒適了。”
我心中一陣暗自的高興。就用左手捂住胸口,深呼吸了兩口,並沒有感覺沉悶透不過氣或者有哪裡疼痛,相反,是一種神清氣爽,頭腦清醒的愉悅。我對這窗外的景色壓了壓腿,扭動了兩下脖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都沒有不爽。
“還不賴嘛。”
我又在自言自語。
“醫生說氣胸這病只要休息到位就可以自己恢復。而且我年輕,肺也健康,看來是恢復的差不多了。按照這個速度的話,過兩天就該出院了。那我還有小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享受的。”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地方發展。好的陽光,好的景色,好的心情,好的身體。雖然腦袋的問題依然無法解決,我也必然會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死了,但還好還有一個月的好時間。此時的我,心裡全都是美好的感受。
我一邊想著,一邊在叫了老李頭幾句,還是沒有回應。
“這老頭也是瞌睡好。”
我笑了笑,就摸索著出去,獨自一人抽了支香菸,回來洗漱。又跑出去,找到我的主治醫生,說了我的感受和對病情的猜想。
“這樣吧,我也覺得差不多了。你這段時間吹氣的時候,排氣瓶裡還有氣冒出來嗎?”
他問我。
“沒有了。”
我搖搖頭,並象徵性的又咳嗽兩聲見排氣瓶裡真的沒有氣泡在冒出來才安心(排氣瓶裡有氣泡冒出證明肺大皰未癒合)。
“那就這樣吧,嗯。我現在給你開一張單子,你下午去一樓再照一張胸片,如果肺裡沒有氣體那就可以出院了。”
他說著朝我笑了笑,又點點頭就轉身走了。
我心臟開始不自覺的跳得很快,又有驚喜又有期待。就加快腳步,往病房走去,要快點把這個消息告訴老李頭。
在回病房的路上,我幾乎激動的已經看不清周圍的事物,就連小黑和莎莎從我旁邊走過我也全然沒有察覺。滿腦子都想象著我光榮出院的情景,我該怎麼和老李頭炫耀,怎麼和小黑依依惜別,要不要逮著個機會朝莎莎臉上嘬給她一口?反正親完就跑,她也抓不住我!可轉念一想,算了算了,萬一被她老公抓到,那可夠我喝一壺!再者說,這是猥褻啊,搞不好被抓到再關給我小一個月的那可就徹底玩完了。對了對了,我出院以後該去哪裡呢?這可是沒有想過的。回雲南?沒勁。繼續就在廣西?又不知道還有啥可玩的?或許應該往北方走走,祖國的大好河山要是能都轉個遍就好了…
我一邊激動著,一邊就回到了病房。可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見一群人在房間裡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我好奇是不是醫生查房,但靠近一看才發現不是,一大群人裡沒一個穿白大褂的。我想擠進去,可人群太擁擠,又各個粗聲粗氣的,我怕有人不小心撞到我,就只能站在門口踮著腳尖往裡看。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抱在懷裡的,密密麻麻全都是人。圍在病房裡,起碼不下二十個。
“該不會是老李頭的親戚吧?不過他不是說他為一個親人還在大牢裡嗎?這會兒又是什麼情況?難不成是老頭中大獎了?隔著一百八十輩的親戚全到位了?”
我心裡想著,不由得就有些惱火。覺得這幫人怎麼如此沒有素質,在醫院裡嘰嘰歪歪沒完沒了的。我說話又不敢大聲,怕扯到傷口,完全沒有還手或者還嘴的能力,憋的慌。就高高的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往裡張望。這才看見在人群的外圍,老李頭抱著腿坐在病床上,一臉睡意朦朧又有些受到驚嚇的樣子,好像一頭老鹿。他看見了我高高探出的腦袋,就朝我比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又往我倆病床的中間努了努嘴(這裡可能忘了介紹,我們是個三人間,我和老李頭的病床中間還有一張病床,只是一直空著沒有人睡,平時就用來堆放一些雜物什麼的)。我就越發的惱火起來,特別是看見老李頭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一種水泊梁山的氣質就湧了出來,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要嚷給他們幾句,就突然被身後的一雙手給拉住。
“這裡是醫院,空氣要流通,別圍著了,散開,都出去吧。”
小黑在我身後提高了音量,語氣裡有少許的憤怒,卻又有禮貌的剋制。她說完之後就把我拉開,讓裡面的人陸續出來之後我們才又進入。
一進到房間裡,我和小黑就本能的捂上了鼻子,一股讓人窒息的香水的味道迎面而來,讓人感覺自己宛如一頭被扔進燻烤機器裡的肉豬一樣,嗆得眼淚水滋滋的往外湧出。一個四五十歲樣子的臃腫的女人,想一座水土流失的黃褐色大山一樣橫在了我和老李頭的床鋪中間。她穿著一身整體是黑色的薄紗似的過膝連衣裙,衣袖也剛好過了胳肢窩,有些不太合適的鬆緊把她圓潤而又密佈著黃色細毛的手臂勒得腫脹,幾根倔強的腋毛泛著油光從黑紗中見縫插針的穿透而出。蘿蔔粗細的小胳膊上掛著一串又一串金光燦燦的手鐲手鍊…我不敢再仔細看,但又馬上被她那餃子大小的大腳趾頭所吸引。那玩意兒腫脹得可怕,顯示出黃色的包漿,在指甲蓋附近溢出紅色的血水,但又像是她紅色指甲油融化後的結果。女人雙手合攏放在高高隆起的油肚上,表情略顯痛苦,尤其是緊皺的眉頭,幾乎要把臉上抹擦的白粉擠弄得山體滑坡。我站在距離她兩三米遠的位置,慢慢地朝我自己的床鋪走去,在瀰漫著刺鼻香水味的環境下端詳著她的整體面貌,心理暗自感嘆中年羊脂球在世也不過如此。
“唉!小弟,你東西都給你弄過去了啊!”她用嘴努了努我床上的東西,“你們小年輕就是不懂事,亂佔地方!”
我點點頭,自己理虧。
“嘿!老大哥,剛剛跟你說的調床位的事怎麼樣?”
說罷轉而看向老李頭。
“我,我再想想。”
老李頭朝我擠弄了下眉頭,暗示我出去單聊,卻被女人給發現。
“哈!沒事沒事,你們出去吧,別擠眉弄眼的。”
我和老李頭狼狽的從病房裡竄了出來,就不約而同的來到了平常抽菸的樓道,席地而坐。
“這怎麼回事?醫院給你老大爺分配的媳婦?”
“胡說八道!”
“她啥時候來的?”
“就剛才,好傢伙,二三十號人!我還以為來醫鬧吶,都準備好露兩手啦!”
“那些都是她親戚?”
“我也不清楚,但應該是吧。小護士跟我說應該是個女地主,家裡剛拆遷的,你看看她那樣,活脫脫一資產階級土豪嘛!”
“怪不得呢,這人一有錢就是親戚多嘛。”
“誰說不是呢,誰像咱們似的…”
老頭抽了口煙,眼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低落。
“話也不能這麼說,親戚朋友要那麼多幹嘛,關鍵是真正感情好的那幾個嘛。”
此話一出,我自知言失,想著老李頭把他撞進醫院的兒子,就不敢再多言語。
他靜靜地抽著煙,一口接著一口,再不說話,只是腦門的皺紋一直跳動個不停。
吃中午飯的時候小黑和我說了新來的那個大嬸的事情(請原諒我的八卦和藝術加工)。此大媽較之中國眾多大媽並無明顯區別,言下之意,是一個普通無特殊的大媽。該大媽複姓夏侯,一聽便是有曹魏貴族的遺風。也的確是拆遷大戶無疑,身邊無子無女,卻又有一大批在拆遷後猶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親戚。一個月前,夏侯大媽拆遷款項到賬,便開始了人生之夕陽新美景。保時捷之卡宴,小湖畔邊別野,大金鍊子小手錶,迪奧ck大花貂,處處盡顯所謂土豪之奢華。某日裡,夏侯大媽見晴空萬里,紫氣隱約東昇,興致甚好,約之兩三侄兒四五侄女,同到湖畔別野小聚。廳客裡,侄兒載歌侄女載舞,甜言蜜語,不絕於耳。大媽健肉翻動,眼開也眉笑,振臂高呼,“吾們可要drink一番?”,皆贊同。於是乎,茅臺拉菲,通通倒上,眾人把酒言歡。是凌晨,夏侯睏乏,頭點桌面,只言歡心愉悅,不語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不多時,大媽酒勁上頭,昏昏欲睡,暈頭雜腦,不知所以,正欲眼睛閉起,瞌睡打起,卻忽聞一侄兒立於桌上大喊一聲,“吾們國粹乎?”,夏侯反問,“汝want京劇乎?”,侄兒答,“國粹,麻將是也!”,夏侯瞬間瞌睡全無,猶如雞血上頭,脫衣挽袖,幾乎赤膊上陣,頗有虎侯當年之勇。又過兩三時辰,夏侯現金全無,又一二時辰,支付寶微信亦達提現當日額度。大媽察覺端倪,惱怒之,指外甥鼻子罵道,“汝們可是組團坑吾?莫不是耍老千乎?”,該外甥欲圖狡辯,卻被夏侯一把逮住後頸。外甥妄圖翻身揮拳,殊不知夏侯天生神力,好似天神下凡,大喝一聲,“龜孫休得猖狂!”,便右手後頸左手腰帶,將該外甥拎起倒扣之。眾外甥起鬨,諸侄女拉架,可偏是不敵夏侯神功蓋世。頃刻間,該外甥衣褲盡被夏侯翻遍,三條,西風,六萬,八筒紛紛落地…應有盡有。夏侯卻未盡興,疑惑問道,“怎不見小雞乎?”,又作恍然大悟之勢,一招猴子偷桃直搗黃龍。外甥大驚失色,大呼,“吾可清純少男之身!不可老婦褻瀆!”,於是一招凌空鯉魚打挺,掙脫夏侯,縱身而起。偏不巧,一雙假冒鱷魚之皮鞋正跺在夏侯左腳大拇哥上。夏侯疼痛難忍,大聲疾呼,“媽呀!媽呀!”,便往後連連退去。外甥見狀,急忙乘勝追擊,朝該夏侯姓大拇哥連跺數十腳,好似《功夫》之周星馳,連連出擊,每擊必中。夏侯情急之間,心生一計,欲效仿昔日霸王鉅鹿之役,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大媽決心已下,暗吼一聲,“去你孃的!”,便趁外甥跺腳趾之時悍然出擊,一招組合拳簡直“面面俱到”,打得外甥跪地求饒。至此時,夏侯完勝。在眾人攙扶下緩緩落座,脫下鞋襪,大拇哥通紅透亮。外甥勉強抬頭觀之,原是一人,一桌,一煙,一酒,一大拇哥是也。
中午飯畢之後,小黑去了其他病房,我和老李頭回到房間。兩個人一老一少,各自躺在各自的病床上,連姿勢都是一模一樣,望著天花板,一時無言。只有夏侯大媽仍然像只鸚鵡似的,斜靠在病床上,嘴裡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嘰裡呱啦的嘮叨個沒完。從水果到小食品,再到用金箔包裹著的酒心巧克力,無一不吃。特別有意思的就是她吃酒心巧克力時的表情,看得出那玩意兒的味道並不合她的胃口,可她還要裝成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把酒心巧克力活生生吞下去。在不斷進食的間隙,她還要嘮叨個沒完。從昨天講到四五十年前,從踩她大拇哥的侄子到她姐姐的女婿的遠房三表姑…簡直就是狗血家庭倫理電視劇的綜合呈現。但最令人無奈的,還是她那些亂出亂進的親戚,搞得我們病房像ktv似的,醫生護士多次勸告也都無濟於事,我和老李頭又都病怏怏的,無力反抗,只能逆來順受。
“姑媽,你這裡水果還夠不夠?”一個跟夏侯大媽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闖了進來,他魁梧的倆膀子都快放不下來,“晚上想吃啥?牛肉?還是火鍋?對了,醫院應該不能吃火鍋的?要不咱們跟醫生說說?實在不行就塞點錢嘛!”他朝我不無得意的笑笑就又走了出去。
“姨媽,警察局來電話了,張強那小子故意傷害罪應該是沒跑了。放心吧,姨媽對他那樣的好他還敢對您放肆,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又一個侄子走進來說。
哦,原來那出老千的侄子叫這名字。
“二孃,我打聽過了,這醫院沒有vip病房,”一同樣肥碩的女子走了進來,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瞟著我和老李頭,“看來您只能和他們倆暫時將就將就了,等過兩天咱們就換家醫院。我朋友都安排好了,就去他那裡,全vip待遇,聽說那裡的護士祖上都是伺候過慈禧的,伺候您剛好合適!”
“三姐呀,我的親姐啊,我就說吧,您今年就是有這麼一遭的。看吧,當初就該聽張大師的,您也是,不就是再花個萬八千的,這對於您來說算得上啥?何苦受罪呢?張大師法事一做就都能解決的事!您瞧瞧!”
…
我看著我們病房這“門庭若市”的景象,還真是有些恍惚。從前只有我和老李頭的時候這病房幾乎是無人問津的,可現在卻突然變得像開業大酬賓的家樂福生鮮攤位似的。我時不時的應付著對他們笑笑,又不時朝老李頭看去,可他卻像座木頭樁似的,就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眼神裡好像出現了一個漩渦,機械的旋轉,要抽走他的整個大腦。
夏侯的親戚們像一群沒頭沒腦的蒼蠅一樣不停地在病房裡亂出亂進攪得人不得安寧,最後還是小黑又站了出來。她和我和老李頭的主治醫生一同怒氣衝衝地進了病房呵斥住了各位侄子侄女,眾“晚輩們”看見有醫生來了才不敢繼續下去,嘟囔了兩句便往外走去。可夏侯卻突然像吃了槍藥一樣,呵斥住了臨陣退縮的子侄們,又對著小黑他們嚷了起來。
“你們醫院就這服務態度?是欺負我沒錢還是欺負我沒人吶?本來沒個vip我已經夠煩躁的了,還得和個瘋老頭還有個半大的小子住一起,不知道我一女的有多不方便?”她一邊輕蔑的左右瞟著我和老李頭,一邊還不忘記將一根肥碩的手指頭在醫生護士面前指指點點。
“嘿,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
小黑還是沉不住氣的。
“小丫頭片子你懂個屁,我咋知道他倆大男人會不會對我圖謀不軌,有啥見不得人的想法!”
我心裡暗自叫苦。
“這位病人,請您冷靜。您的要求我們都會考慮,只是現在醫院床位緊張,況且您的病情實際是不用住院的…”
“呸!別唬人了!你們醫院就只會圈錢…”
夏侯已經漸入佳境,看著她口若懸河的樣子,我突然想到周星馳電影裡那些可以把死人罵活過來的麗春院潑婦們。實在令人生畏。病房裡漸漸又擠滿了人,有醫生有護士也有夏侯的親戚和其他的旁觀者,一時間熱鬧非凡。本來就像蒸籠一樣的病房裡更是讓人無法呼吸,我一邊擦著汗一邊看著夏侯舌戰群儒,實在插不上話,也沒有半點觀戰的興趣。就轉頭示意老李頭出去透氣。我轉過身去,看見老李頭已經沒有繼續保持方才盯著天花板的姿勢。而是斜躺著,用右手手肘支撐著身體,饒有興致的看著夏侯“口吐芬芳”。我看著老李頭,可老李頭並沒有發現我看著他,他是如此的專注,如此的認真,看著眼前這充滿無厘頭的一幕。我正納悶他怎麼突然對潑婦罵街感興趣了,就發現從他的眼裡突然閃過了一種難以察覺的神色。是羨慕的眼神,我確信無疑。那是他竭盡全力想要掩飾住的自卑情感,卻又有著一種本能的想往外冒出的態勢。就好像扮演太監的電影演員在表現角色渴望佔有女性身體時一樣,又是羨慕,又是無盡的無法改變的自卑。那或許就是他一切言行的根源。
“嘿!”,我朝老李頭打了個暗號,他回過神來,“走!”,我又朝他示意,可他還是愣在那裡。我也沒了耐心,直接走了過去,拿起香菸火機就拽著他溜出了病房。
我倆左衝右突,好不容易才逃離了是非之地,默契的來到了秘密基地。熟練的點著兩支香菸並遞給他一支後我才真的放鬆下來。
“我說,你今天是咋了,丟了魂似的?早上起來我就叫了你半天,你都不理我,我還以為你嗝屁了呢!”
他點了點頭,沒有理我。
“以後可有我倆的好日子過嘍!看那老阿姨的架勢,可真不是個講的通道理的人。”
我看著老頭,他卻依舊沒有理會我,只是一個勁的抽著手裡的煙。一口,一口,又接著一口,眼神也是直愣愣的沒有神采。我以為是夏侯來了刺激到他,就沒有再同他說話,把剩下的半包煙塞到了他手裡,就轉身走出了樓道。
下午的時候,我收到了徐醫生給我開的胸片單子。興致勃勃的想要跟老李頭炫耀一番,可找來找去都沒有他的身影。我也沒再多想,就讓小黑陪著我到一樓照了片子。我們一路下樓,四周的人見我身形消瘦,右胸上又插著一根管子,紛紛避讓。就連那些六七十歲的大爺大媽見了我也都是一臉的憐憫。我們一路來到了胸片室,小黑沒有進去,就在門外等我。我面對著四周嗡嗡作響的巨大機器,心裡卻是興奮的,滿心期待著自己的氣胸已經治癒,這也就意味著我離放縱的日子已經不遠。
檢查的時間不長,大概只用了三五分鐘。出來的時候我問醫生這樣的胸片輻射大嗎?他回答是有輻射,但影響不大,只是近期不能有要孩子的打算。我回答那就可惜了,本來還想強弩之末再爭取一下。
又過了個把小時,我拿到了檢查的結果。果不其然,我的氣胸已經康復,胸腔裡沒有氣體,傷口也癒合了,只要不要用力過猛或者情緒太激動就沒有大問題了。徐醫生明白我的情況,就讓我今天下午就拔了管子,晚上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這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我抑制不了自己的興奮,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跟小黑分享出院以後的打算,但卻沒有注意到她低落的卻又不能表現的神色。
快要晚飯的時候,醫生到病房裡給我拔掉了一直插在我右胸上的管子。整個過程只用了兩三分鐘,我感到意外,本以為是個很複雜的過程,但實際就只是滋溜的一下我就和排氣瓶說了再見。拔完管子以後,老李頭還是沒有回來,夏侯跑出去下館子了,我也沒見小黑,就一個人吃了晚飯。獨自一人呆在病房裡,方才的激動心情漸漸的淡去,看著太陽一點一點的往下掉落,天的顏色也逐漸讓人感到壓抑。我往嘴裡不停地喂去米飯,乾乾巴巴的咀嚼著,整個病房空空蕩蕩聽不到一點其他人的聲音,我突然感到有一絲的不捨和寂寞。卻又突然覺得自己矯情,只能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
晚飯後,我一邊在小花園裡溜達著消化晚飯,一邊琢磨著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大致確定了是要去北方,但具體的地方還沒有想好,才覺得生命不夠用了,想多要一些時間,西北,內蒙,東北,都看看。但也明白自己並不適合幸運的人,只能做選擇了。
我在花園裡來來回回的踱步,就突然聽見一旁的老槐樹上傳來有人叫喚我的聲音,不用想,定是老李頭沒跑了。我走過去抬頭往上看,果真是他。他叫著我的名字,邀請我一同跟他上樹看天空被樹枝樹葉分成無數碎片的景象。但是我還是拒絕了,又要他趕緊下來。雖然知道他此時腦袋並不清楚,但還是想跟他道別,原來我倆誰也沒送走誰,還是要各自赴死的。我朝像只老猴子一樣趴在樹上的老李頭叫嚷著,他這會倒是聽話,一溜煙就從樹上滑了下來。他好像樹袋熊的動作,整個人盤繞在老槐樹的樹幹上往下滑下來。在他落地的時候,我看見他穿著半截褲裸露在外的大腿被樹皮和零枝散葉劃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好像被什麼動物給撓了一樣。
我走上前詢問他要不要緊,可他卻全然沒有在意,打開了我的胳膊就小跑到我的前面,然後像扎馬步一樣的半蹲著。
“上來!”
老李頭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雄厚,朝背後的我叫了一聲。
“啥?什麼意思?”
“上來!我揹你!”
“這啥意思,你揹我幹啥?”
“少廢話,叫你上來你就上來!”
“你要揹我上哪兒去?”
“回病房去!”
“那我自己能走,你老胳膊老腿的,我再把你壓嗝屁了!”
“你不上來我就要死在你面前,快!”
我沒了辦法,只好依他。就兩手勒住他的肩膀,縱身一躍上了他的脊背,他隨後雙腿一軟,可又撐了起來,挺了挺背,往前開始走路。
他揹著我,我趴在他的背上,倆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悶頭往樓上爬去。我在他的背上,看見他佝僂又突出的脊柱像鋒利的刀子斧子一樣快要穿透他的皮***壑縱深的皺紋密佈在他乾癟萎縮且發黑的脖子上。隨著他一聲聲低沉的喘息聲,我們在漆黑一片的樓道里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爬,我把臉往他猶如大腸一般的脖子上湊過去,看見幾根細小的泛黃的汗毛互相依偎著,蜷縮在他疊起來的老化了的肉裡。我輕輕吸了口氣,在他針水和汗水混雜一起的體味中,我聞到了那股死亡的氣味。
“老李頭,你要死了。”
在黑暗中,我平靜的說。
“嗯。”
我們又沒有了話,他就繼續揹著我往樓上爬。我的小腿在黑暗中觸碰到了他的大腿,他腿上有一灘又熱又粘稠的液體。
在快要到病房所在樓層的時候,老李頭歇了下來。他一把我放下,整個人就一軟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說不上話。我就在旁邊站著看著他,也無話可說。兩個人就被淹沒在了黑暗裡,只聽見他大口大口的喘氣。良久,他才又開了口。
“好久以前,我們家還沒來到廣西的時候,大概是我曾祖父,清朝那個年月裡。家裡出了個敗家子,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底都敗了個乾淨。”
他坐在地上沒頭沒腦的說了起來,又點上一支菸,連抽了幾口都沒有緩過勁來。
“那就是我的祖先,”他繼續磕磕巴巴的說,“可後來他明白事理了,戒了大煙戒了賭博,想好好過日子。可家底都沒了,咋辦呢?”
他對著黑暗的深處一個人自說自話,又好像是在說給我聽。
“那隻能從頭做起了。我的祖先,他就到我們那裡的一條大河旁背需要過河的人渡河。他背啊背,一日接著一日,一年又是一年,背啊背,背啊背,背啊背…”
“背啊背,背啊背…”
他就對著黑暗的最深處一直重複著這句話,幾分鐘以後,就嚥了氣,地上已經是一灘淋漓的鮮血。也不知道他的那個祖先最後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