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出走》 崔槐

那天我在護士站和小黑一起吃著午餐,就問起老李頭的病情來。其實老李頭沒比我早幾天入院,而且我和他在確診這方面的經歷還有些相似。

他被他兒子撞了的當天就送到了這裡,大概比我要早個兩天左右。老李頭歲數大了,從前好喝酒好抽菸,又經歷這麼大的車禍,身體幾乎就沒剩下什麼沒毛病的零件了。他最重的傷是在腰上,尾椎骨是碎了,整個脊柱都差點斷成了幾節,醫生說他是運氣好才沒落下個殘廢。但好消息還沒傳到他耳朵裡,其它的毛病就又被查了出來。三高,糖尿病,腦血栓,痔瘡,前列腺炎,全來了,最要命的還是肺。他老說他胸口又悶又疼,這次才發現是肺癌,癌細胞已經擴散,估計是難得治了。這次車禍還不僅僅是傷了腰桿,似乎大腦的震盪也是不輕,這可能就是他夜裡魔怔的原因。

小黑在醫院裡呆了有一段時間了,可這樣麻煩的事情也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大的歲數,身邊沒個親人,身體被沒處好地兒,似乎真是死期將至了。連同我在內,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很難在挺得過來了,現代醫學發達,可值得了病,治不了命,閻王爺估計是太想老頭了。不過我心裡暗自賭氣,倒是想和老頭比比誰更能熬,或許是我走在他前面也是說不定的。

但是從那以後,我再見老頭,總是能感覺到一股辛酸。特別是每天的黃昏,當他那佝僂的身形孤孤單單地立在逐漸變冷的空氣中,我就開始想象他感受。恍惚間,我好像成為了他,手用力的扶著凳子背,肺部艱難的呼吸著每一口空氣,頭腦發脹,雙目昏聵,腰桿勉強支撐著身體,肚子叫著,因為每一次大解都疼痛,所以乾脆減少飯量,膀胱腫脹,隨時有想要小便的感覺,但杵在馬桶旁又只能勉為其難的擠出幾滴。從窗戶縫裡吹進些涼颼颼的風,開始害怕夜晚的到來,當然是自己知道自己到了晚上就無法控制言行,怕被別人當傻子看,但太陽往下掉落和自己瘋癲這兩件事都太難阻止。窗外的景色算不上怡人,但似乎可以暫時的讓人忘記心理和生理的痛苦。盯著馬路上一輛又一輛汽車駛過,回憶的潮水勢不可擋,從前的苦痛和幸福不由分說的紛至沓來,劈頭蓋臉的向搖搖欲墜的腰桿壓來。兒子,女兒,媳婦,父母,自己,人生匆匆而過,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日益顯現,如今死亡就放在面前,自己甚至可以聞見身體裡逐漸散發出來的腐臭。偏頭望望窗戶上映出的自己的模樣,陌生又蒼老得可怕,記憶中的自己興許還是一個滿身力氣又高大的小夥,是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歲月可真是殘忍且毫無同情的心理…

究竟是怎麼的一種態度,或者說是毅力,可以支撐著一個年老的身體依舊要同殘忍的現實奮戰到底。我實在不能想象。只是看著他的弱小單薄的身軀,我好像可以幫他分擔一些不易。

“那精神科的醫生對他有鑑定嗎?”

我一邊嚼著怎麼也嚼不爛的一塊紅燒牛肉,一邊抬起頭問小黑。這紅燒牛肉實在可惡的很,讓我簡直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咀嚼能力。但是沒有辦法,醫院的食堂做菜總是愛耍馬虎眼,生怕多煮一會兒牛肉會疼似的。不過說起來方才跟老李頭打的也是和我一樣的飯菜,不知道他那副化石一般的牙口能否嚼得爛橡膠牛肉。我先前仔細的觀察過他的牙齒,一顆一顆好像清末吸了鴉片的民兵,又醜又站不直。這麼想來,他應該會選擇不去咀嚼牛肉,而是直接吞了,畢竟他是又饞又沒耐心。我看了看自己飯盒裡的牛肉,大概有大拇指大小,就不知道他吞不吞得下去,可別搞得像《東成西就》裡的段王爺吞泥丸一樣。

“我還特地去問過精神科的專家。”

小黑回答了我,又把她碗裡的清湯雞夾來給我。

“怎麼說?”

“似乎是有毛病的,但具體的…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面露難色。

“這不等於沒說嗎?還專家,糊弄人呢?”

“也不是,人家也有難處嘛,我也不好跟你說得太明。”

“這啥意思?病人沒難處,醫生倒是有難處了,總得知道是個啥毛病吧,要不咋治?一到天黑就犯毛病,隔三差五還給你學一個猴子撈月,又不是馬戲團出來的。你等著,我去找找那個專家!”

說罷就把飯盒一擺起身要走,卻又被小黑拉住。

“你幹啥去?找人麻煩?可別。”

“怎麼會,你當我醫鬧啊?我崔某向來都是以理服人的嘛!”

“也是,就你現在這體格,去了怕是也只有吹鬍子瞪眼睛的份!”

她就一笑。

“你少看不起人,我軍體拳可不是…”

“好了好了,”她把我又拉了坐下,把飯盒提給我,“其實也沒啥。就是你剛才說的,要知道是什麼病才有的治,問題就在這裡。”

“什麼意思?”

我問她。

“我們,不想再給他徒增煩惱了,他的病已經夠多。”

我那天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去病房,因為一看見老頭,我就心裡提不起勁。我在想,即使我身體沒啥毛病,可以順順利利的活到個七八十歲,但最後的結局不是仍然沒有區別嗎?人年少的時候話多,想法也變得快,既是快沒命了也似乎可以保有一些樂觀。但那些年老又命運不濟的人,好像有的只是無休無止的忍耐和煎熬,從前的回憶也變得面目猙獰,開始變本加厲的施暴於人。而命運這玩意兒又是無比的難以捉摸,活下去,也就意味著概率不變的風險時刻相隨。

那天傍晚,我讓小黑攙扶著我,跑去醫院門口的餐館裡,狠狠地點了幾道硬菜,又悄悄摸摸地順了一瓶百威啤酒(這個件小黑都不知道),然後興致勃勃的想給老李頭一個驚喜。只是等我回到病房,才發現他已經睡了,十分安靜,沒有鬧騰。他蜷縮在凌亂的病床上,沒蓋被子,四肢和腦袋又黑又幹的露在外面,整個人好像一根被炸糊了的豬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