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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南雁怎麼也沒有想到,不僅薛桓沒能來見她,而當李耀終於允許她撐着身子跑到內侍省去見他的時候,面對的,卻只有刑室中那個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靜的年輕男子。這是一間尚算乾淨的刑室,地上扔着一疊已經干透的高麗紙,旁邊擱着一瓶已經取了了瓶塞的酒,低劣的酒味散在屋子裡,這裡沒有血,也再看不到其他任何刑具。薛桓的臉上沒有一絲傷,他的衣衫也只是多了些褶皺,他坐在那,手腳都很自然地放着,沒有一絲掙扎過的痕迹,就像是累了閉上眼歇息一會兒,就像是隨時準備要起身去為誰看診。衛南雁突然覺得周身一陣陣的冷,一陣陣的寒氣侵襲着她,她想過很多種可能,或許他會被打斷了腿、或許他會滿身的血、或許他是昏迷不醒的,但她從沒想過他死了,她從沒想過她就這樣突然失去了薛桓,失去了這個若遠若近許多年的。然而此刻她突然發現,多少歲月過去了,她沒有忘記過她,她心中最美好的那一段日子,在衛府的那段光陰,坐在牆頭等着薛桓回來的那些時光,在這一刻,她終於永永遠遠地失去了,他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他再也不會靦腆地低頭向她行禮,再也不會為她診脈,再也不會用那雙好看的眼睛小心翼翼又深情脈脈地凝望自己——

“薛桓……本宮,本宮來瞧你了——”

衛南雁發抖的手剛要觸及薛桓的肩頭,內侍監匆忙上前攔住,恭敬道:“娘娘,薛犯已死,這屍體實在晦氣得很,娘娘是何等尊貴之人,莫要沾染了晦氣才是啊!”

“混賬!誰說他是犯人?誰說他死了!”衛南雁伸手就是一個巴掌揮在那人的臉色,“你們這幫狗奴才,你們、你們竟敢對他用這種殘忍至極的刑罰!陛下尚沒有說他有罪,你們竟敢害他!你們以為本宮被禁了足失了寵,你們就敢對他動這樣的手,你們知不知道他是本宮的——”

“娘娘!”斯清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了衛南雁,她紅着雙眼搖了搖頭,哭着道:“娘娘,薛太醫已經不在了……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娘娘您此刻的樣子……娘娘,這個時候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您想想自己、想想自己啊!”

“是啊,斯清姑娘說的對。淑貴妃娘娘,薛犯早已認罪,承認是他因為覬覦皇后娘娘美貌後被娘娘發現,然後一時羞憤難當鬼迷心竅,於是在詠陽殿的香爐里動了手腳致使皇后娘娘中毒、皇嗣不保的。陛下仁慈,只賜了他一人死罪未曾累及薛家滿門,這已是天大的寬厚。此事本來和淑貴妃娘娘您沒有干係,薛犯所招供中,也絲毫未提及娘娘和衛家,早先娘娘也已經安然回到洛陽殿,如今您非要到此處來,又是何苦呀。”

“若他真有此等大罪,既然身為太醫院官員,陛下怎會不交給刑部審理,怎會由得你們在這內宮之中殺人!”

“娘娘說笑了,在這皇宮之中,私自殺害太醫,奴才們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再說,此等下毒的緣由又涉及內宮,怎能交給刑部天下皆知呢——”內侍監輕輕走到衛南雁一側,低聲道:“淑貴妃娘娘,陛下還在紫宸殿等着您去回話,這兒的情形您也都看到了,內侍省刑室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晦氣的很!娘娘,您還是儘快離去吧。”

衛南雁微微一滯,隨即昂起頭問:“那麼,你們要如何……如何處理他?”

“這個……”內侍監微微垂首,安然道:“自然是按規矩處理。”

由於內侍監大多審問刑罰的都是內宮之人,一般處理屍體的辦法都是送到宮外集中焚燒,即便有特別留情說“給個全屍”的,不過也只是將那人身上的物件留下一樣交給家屬和親人,僅此而已。衛南雁雖然心中悲痛,也知道此時此刻她根本沒有能力再做什麼,多留一刻,便是多給自己、給衛家和莫家多一分嫌疑,她沉默片刻,心中雖然是掙扎痛苦難當,但終於還是慢慢從手腕上褪下一個纏金鐲子放在內侍監手上:“公公,薛家父母與本宮娘家交好,薛……薛犯是薛家獨子,本宮想取他身上一件東西,算是留給薛家一雙老父母一點念想,請公公行個方便。”

斯清眼睜睜見衛南雁居然將她珍之又重的、當年李耀第一次送她的纏金玉鐲取了下來,一時大驚,見那內侍監收了鐲子,隨即帶着兩名小太監退了下去,走到門口時又道:“娘娘,奴才們在門外等您,還請娘娘抓緊時間。”

“好,本宮知道了。”

衛南雁慢慢走到薛桓的屍體面前,她輕輕碰了碰他的手,那雙冰冷乾淨的手,曾經為她把脈、為她抓藥為她行針的手,猶還記得他說那句“我不服”時候的背影——可是全都沒了,什麼都沒了。衛南雁不想也不敢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她好害怕他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一向循規蹈矩的他竟然敢做這樣的事,這樣蠢笨、這樣不顧後果又痴傻的法子——衛南雁的眼淚慢慢無聲落下,滾燙的滴在衣襟上,滴在薛桓那冰冷的手上,她突然覺得不在乎了,或許是從她剛剛摘下鐲子的那一刻、或許是從光華殿她被拖下去的那一刻,或許是更久之前,原來很多東西她已經不在乎了,卻仍然執着不知,可此刻她終於已經清清楚楚明白,她心心念念求不得的這一切,從來就是不值得。

衛南雁伸手到薛桓的袖子里,慢慢摸着那袖口的寬邊,一寸寸摸過去,然後終於在某一處停下,拔下頭上的一根長簪子,用尖頭戳進那處寬邊里,仔細挑斷縫合的針線,從裡面倒出一些極小的珠子,小心翼翼攏在手心。

一旁的斯清趕忙摸出一方帕子捧過來,將那些珠子包好,又問道:“娘娘,這是什麼?”

“香珠。縫在袖口,抬手便有淡淡香味,是本宮在衛府時候講與他的。”

斯清顯然有些驚訝:“這不是女子的喜好么?怎麼薛太醫也——”

“是我讓他縫的。”衛南雁露出一個凄然的笑:“那時候我跟他說,你既要做太醫,跟宮中貴人看診的時候,一抬頭,那袖子上有些清香,不是讓病人心情也好些嗎,好過那些古板老太醫,一見人就皺着眉,倒是讓病患心情更壞了三分。”

“薛太醫竟真的什麼都聽您的……”

“那時候我不過是個驕縱的大小姐,他不過是個煎藥的小童,他竟肯聽我的……如今我做了貴妃,他做了太醫,他卻不聽我的了。他為我做了這樣的傻事,丟了命,沒給薛家留一絲血脈,我、我對不起他……”

“娘娘,薛太醫已經不在了,他這麼做,就算是為了您,可如今卻也害了您啊!”斯清搖搖頭,朝那薛桓再看了一眼,也擦了擦眼角,然後扶住了衛南雁:“娘娘,走吧,紫宸殿……還等着您。”

衛南雁沒有說話,她轉過身子,朝着薛桓深深一拜,再抬頭時,臉上已無半分淚意,她揚起下巴,撫正衣襟上點綴的一串珠花,摸了摸額頭上那剛剛癒合的傷疤,平靜地道:“走吧,雖然他走了,可本宮的路,還長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