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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年後。

當姚今作為北魏皇后從溫泉宮被迎至長青宮行大婚之禮的時候,魏國已經又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一年之中最短暫也最溫暖舒適的夏季倉促而至,對於那座等待了太久的永今宮,以及長青宮裡一堆好奇而八卦的人們而言,這個夏季乃至這一整年最值得期待的日子終於到了,雄霸北方的魏帝、溫柔多情的魏帝、痴情繾綣的魏帝、一皺眉一展顏都能令無數女子心動的魏帝,他是那般不動聲色又堅定不移地將皇后的位置空懸了一年又一年,終於,他迎來了自己的妻,長青宮迎來了自己的女主人,大魏迎來了自己的皇后。

魏國人人都在翹首期盼着,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他們的帝王等得了這一季又一季的冰天雪地,才能讓他耐得下心一次又一次地去到那幾乎已經被他置若冷宮的溫泉宮,從那條來往於京郊和皇宮的道路上曾有過多少溫柔的期待和目光——才換來了此刻長青宮上空不停綻放的一支又一支紅色煙花,還有那巍峨的宮城外綿延百米長的灑金紅地毯,隨着銅鈴叮叮噹噹傳來的悅耳聲響,那輛掛着一串串七彩琉璃珠、通體是用整幅金銀線刺繡的黃底龍鳳圖為面、沉香木為骨、八個角上都掛着飾有七寶的銅鈴的鳳輦,終於停在了紫金大殿正門前。

這是姚今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相隔數年,從上一次的漫天大雪到今日灑遍長青宮的陽光,這座寧靜雄偉的宮殿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那個站在高高台階上正遠遠凝望自己的人,似乎也還是當年那個眉眼中透露着驕傲,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她情深至此的那人——直到這一刻,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成為他的妻的這一刻,姚今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間的迷惘:

“為什麼?這樣的我……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你卻還是要娶我,溫子華,你不傻嗎?”

聽到這句話的溫子華突然就笑了起來。其實他今天一直在笑,在姚今走到他面前之前,他一直保持着一個帝王大婚時最幸福也最得體的笑容,可是這一瞬,面對姚今這個似乎有些傻的問題,他的笑容突然就綻成了一朵花,而對着這朵花的姚今一下子就被迷惑了,結結巴巴地說:“你幹嘛笑……還、還笑這麼好看……”

姚今心裡嘀咕着,這個人為什麼長這麼好看?為什麼過去這麼多年,這個人還是這麼好看……溫子華見她目光偏向一邊,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白皙的臉頰上一片淡淡的紅,反襯着正紅的唇色那麼嬌艷欲滴,偏偏她還不住喃喃自語,溫子華忍不住伸手將她的臉微微抬起面向自己:

“姚今,聽我說。”

“嗯?”

“從今日起,從此時此刻開始,你是我的妻子,姚今是溫子華的妻子,這是你答應我的,是我承諾你的,對嗎?”

“對。”

“無論你我將要走向何方,無論你我未來路有多長,和我握着手,從雲端到地下,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雖無橡樹,你如木棉。”

“雖無橡樹,你如木棉。”

隨着兩人異口同聲說出的這句話,一朵巨大的紅色煙花恰好盛放在他們的頭頂,像木棉樹碩紅的花朵,像一團燃在心頭的火焰。姚今看着溫子華的眼睛,突然想起當年白雲山上那個吻,那個她又惱火又無可奈何的傍晚,那個人身上淡淡的味道,原來,這一切她從來沒有忘記過。

原來,兜兜轉轉這些年,那個味道,她從未遺忘。

直到此刻姚今才發現,一直都藏心底的這個人,這個若遠若近的人,總是在某些時刻出現和幫助自己,原來自己一直不曾承認的,是她根本是戀着他的,不知不覺地戀着,藏在心底而不自知地戀着,所以當她崩潰地跪在李朝皇宮外,看着那光華殿衝天的火光,紅得像血要染紅她的世界,她痛苦地嘶吼着、喊叫着,可是沒有人理她,整條冰冷的大街沒有一個人,呼呼的風聲灌進耳朵便再也出不去了,她像掉進了另一個空間,一個看得到卻出不去的空間。她只能在這個空間里不住地悔恨,悔恨她過去的所有,是她錯了,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每一步都錯了,一步錯,步步錯。因為若不是她錯了,怎會有那麼多人因她而死、怎會有那麼多痛苦降臨到她和她周圍的人身上?怎會讓從來不曾放棄的她,會覺得自己應該用死亡來解鎖自己,而她為什麼又還苟延殘喘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呢——

猶如孤魂野鬼一般的姚今走在街上,從夜晚走到清晨,披頭散髮,形容枯槁,只是走着,麻木地走着。直到晨曦的第一束陽光和那個人同時出現在她的眼前,那一刻她只覺得刺眼,流了一夜眼淚的雙眼疼得如千萬根針扎一般,她不自禁伸手去擋那陽光,然而——有一個人握住了她乾枯的手。

那時的姚今,突然就看不見了,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她多希望從此就讓她溺亡在這片黑暗裡,她掙脫開那隻手,沙啞着嗓子說:

“走開。”

那個人的聲音卻像泉水一樣好聽,那聲音的主人走近姚今,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喚醒了她心中的某種記憶,姚今突然害怕地退後,卻一下子被自己絆到,將將要跌倒的那時,那個人拉住了她,他將她環在懷裡:“跟我走吧,姚今。”

“跟你走?這天底下,我走到哪裡都會害到哪裡!你……你不怕我害你么?”

“走到我身邊,走到我心裡,我護着你,我相信你,你沒有害過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一個人,守護你。”

……

於是這一年多以來,經歷了失明、失憶、精神潰散的姚今,在溫子華的陪伴下,一點一滴重新築起了自己,她重新開始微笑,重新撿起又放下了所有的過去,痛苦和失落,潰敗和成功,那些終於成為回憶的畫卷上一抹濃重或淺淡的墨色,而不是一把把匕首扎在她的脊背上讓她站不起來——

可就是在那些她還站不起來的日子裡,是他陪她度過了七寶樓上一個個漆黑的白天,是他願意聽她所有的哭和喊,是他懂得她每個夜裡發狂地彷徨自責和痛苦不堪,他什麼都知道,他用細密而綿長的吻,帶着溫熱卻沒有一絲欲求的親吻包裹着她,安慰着她,將她捂在心頭,日日夜夜,生生不息,直到姚今每天都開始站在欄杆旁遠眺長青宮的方向,直到她從某個夜裡喃喃說著他的名字,喃喃伸手推他去給為自己倒一杯水——溫子華知道,他將把她所有的歲月都重新烙上自己的名字,直到他的夢來臨的那一天,他要她,成為他生命的那一部分。

姚今突然伸手,她第一次主動地、緊緊地握住溫子華的手,然後和他一起微笑、一起仰頭去看那煙花,那一刻,姚今突然無聲道:

“北國的春天,我,替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