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當姚今一臉木然地走向承歡小築的前殿,在前殿門外那條寬闊長長的道路上,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個人。

最初的那一刻姚今是不信的,所以她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她的眼眶便有些微微紅了,那個背影她怎會忘記?她曾在偶爾的夢裡見到,卻深深烙在心頭從不對人言說的那個人,他仍舊是消瘦的,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放在前面,那是她最熟悉的姿勢,他曾無數次站在她屋前的金桂下,就是那樣的姿勢一直站着、一直默默守護着她,原來曾經的她也無限接近過那種幸福,那種曾經以為牢牢握在手中如今卻遙遠到不敢去想的幸福。可是最終還是她自己一步步放開了手,放開了衛燕,即便此刻走近到他面前,她又能怎麼樣呢——姚今的口中澀澀發苦,她的步伐有些沉重,那早已好了膝蓋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一段並不算太長的路,可心中的煎熬痛苦卻像是折磨了她整整一個世紀,等到她終於走到了殿門口,站立不穩的她只得一隻手緊緊抓着門框,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姚今壓抑地喊了句:

“衛燕。”

衛燕似乎有些不願意,他怔了片刻,終於轉過身來看着姚今,看着這個盛裝華服的女子。她的容貌沒有絲毫改變,她還是他心中的姚今,那個穿着銀色披風和他在紫宸殿寒冷的夜風中說笑的她、仍舊是她,那雙極其靈動的大眼睛此刻含着不肯滾落的淚,那張小小的臉瘦得有些脫相,白皙的肌膚透露着蒼白——衛燕的心越來越痛,越來越痛,他張了張口,甚至抬了抬袖口,可他不知道要說什麼,或者說他不願意、他不能。

當年的先帝曾讓他帶着一瓶毒藥去取小宮女姚今的命,那時候的他雖不忍心,可還是去了;現在的皇帝又讓他來脅迫這個早已是籠中之鳥不堪重負的長公主姚今——為什麼?為什麼始終是他,為什麼又始終還是她?

衛燕額上的青筋跳了跳,他握緊拳頭,似乎聽到自己骨結咯咯作響,直到姚今又低低喚了一聲“衛燕”,他才終於晃了晃身子,垂首跪了下去:

“臣衛燕,叩見長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

姚今凄然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有千歲,我分你一半,我們每人五百歲,如何?”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衛燕心中炸開了一個口子,沒有血,但回憶像某種會腐蝕人心的液體,緩緩流到他的四肢,溢滿他的心臟。曾幾何時,姚今也對他說過這句話,那時候她剛剛做了這承歡小築的公主,而他是願意守護她一生的小侍衛——早知見面會悲又痛,可衛燕卻不知這悲痛竟是如此徹骨難忍,他的身後有太多太多牽扯,根本容不下他的悲痛。片刻,衛燕深吸一口氣,深深叩首道:“臣,不敢。”

“不敢嗎?”姚今仰頭看了看這華麗的宮殿,這被四方宮牆隔開的白色天空,“我做了許多本來不敢的事,可最後還是被關在了這裡;你也曾為我將不敢變成了敢,可你最終也還是做了這皇城的奴隸——敢與不敢,結果又有什麼區別?”

見衛燕不答話亦不起身,姚今下意識地要上前拉他,手指將要觸碰他肩頭的一瞬間,她突然停下了:她不可以,她不可以了。因為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的,這個人有了妻子、孩子,這個人已經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了!又酸又澀的滋味在姚今心頭翻騰,她的手垂了下來,長長的裙擺掠過衛燕長衫的一角,待自己走到殿中,待到她將眼眶中的淚忍了又忍卻又實在忍不住,姚今只得背過身仰起頭,冷冷道:“衛大人,何事來見本國主?”

聽到姚今的問話,衛燕心又沉了沉,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雙手奉上,“陛下命臣來將此物還給殿下。”

姚今轉身看了一眼那盒子,那不是她的東西,她也並不認識,可衛燕說的是“還”而不是“贈”或“賞賜”,那這是什麼?心中有幾分懷疑,姚今上前幾步接過那盒子,打開不過一愣之後,她的臉便變了顏色,“啪”一聲合上盒蓋,姚今的聲音帶着幾分難以壓抑的憤怒:

“什麼意思!他什麼意思!”

衛燕此來之前,李耀已將和姚今之前的那番對話全部告訴過他,他自然也知道這件東西送到姚今面前是什麼意思,沉默片刻,衛燕還是道:“陛下說,長公主殿下與他兄妹情深,您看到此物之時,一定懂得他的意思。”

“所以,你現在是來替他提醒我,我若不快點決定,下一次送來的,就不只是這枚王相家中的璇女的藍寶石,或許一根手指、或許是誰的首級——是嗎!”

衛燕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剛好直對着姚今那隻緊握藍寶石的手,雖然沒見過這枚寶石的主人,衛燕卻比誰都知道,在這幾年裡姚今和小南國發生的點點滴滴,無數個靜悄悄的深夜,他看着璇璣堂私下遞來的消息,他的手指撫摸過那紙條上姚今的名字,在腦中想象着紙條上所寫的一切:她去了小南國、她收復了羅耶群島、她受傷了——她的一切都已經離他太過遙遠,卻還是不由自主牽動着他的心。

“衛大人,皇兄除了讓你送這件東西給我,還有什麼話么?”

姚今的問話,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衛燕,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道:“陛下說,今晚紫宸殿備了好茶,他會等您去一同品茗。”

“是么……到底是兄妹,真是心有靈犀……”姚今的聲音很低也很小,衛燕几乎聽不清她說什麼,抬頭想問的那一剎那,目光卻正對上姚今的雙眸。她的眼睛很亮,有冷冷的東西在眸中閃爍,那種毅然決然的平靜一下子揪住了衛燕心底最軟的那個地方,他毫無意識地站了起來走到姚今面前,走得那樣近,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近到他看得到她耳環上微微顫動的碧璽石,近到數得清她的睫毛。而姚今也靜靜地看着他,她仰着頭,緊緊抿着嘴唇,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她搖了頭,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仍是這樣看着對方,沒有後退,也沒有再靠近對方一分一毫,然後衛燕突然張口說:“姚今,對不起。”

姚今,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