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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諍臣(下)

“此乃楊朱之學,孟子以之為禽獸。”劉伯溫非常敏感,毫不客氣地開口批駁。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閃電劈落,將他的面孔照得慘敗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劉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揚之政表面遵從孟子,實則完全出於楊朱,言必稱利,輕古重今,甚至無君無父,怪不得朱總管不肯承認他自己出身於彌勒宗,怪不得朱總管動輒呵佛罵祖,原來他是楊朱在世間的唯一傳人。

而朱重九隻用了一句話,就令劉伯溫的所有猜測不攻自破。

“楊朱是誰。”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恐慌的劉伯溫,他非常坦誠的問道,“我讀書少,沒聽說過這個人。”

“轟隆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頭頂滾過,砸得劉伯溫搖搖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朱重九,他低聲咆哮,“主公可以填詞,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萬口傳誦,主公,主公竟然跟劉某說讀書少,主公,主公”

後半句話,他氣得實在說不出來了,最無賴莫過於裝傻,如果朱重九堅持說他自己沒讀過書,不知道楊朱是哪個,誰也無法剝開他的肚子,看看裡邊到底存着多少墨汁。

“我的確不知道楊朱是誰,並非故意相欺。”瞪圓了眼睛與劉伯溫四目相對,朱重九臉上的橫肉間寫滿了無辜,“其實孔子和孟子兩位老人家的話,我總計知道的也不會過五十句,至於那闕《沁園春》和那曲《臨江仙》,算了,我說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這一詞一曲之外,伯溫還聽我做過第三篇文章。”

“這?”劉伯溫無言以對,從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確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詞一曲之人,雖然他的行止也不像個粗鄙殺豬漢,但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能信口吟出《沁園春》的人,其言談里自然而然會帶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樣,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話,偶爾帶上一兩個誰也聽不懂的詞,也完全屬於自編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處。

“但說朱某讀書少,的確也是自謙。”看了一眼滿頭霧水的劉伯溫,朱重九繼續說道,“只能說,我讀的書,和你們讀的都不同,你們開蒙之後,就專註於四書五經,唯恐對古聖先賢之言領悟不深,而朱某,對四書五經只知道其名字,至於具體內容,恐怕就一個字都沒仔細看過。”

“但朱某卻知道大地是渾圓如球,知道天空中並沒有住着神仙,知道月亮的圓缺變幻不過是太陽的光芒被大地遮擋,知道星空無限,你我所住之地,不過是其中偏僻一隅,論對儒家典籍的專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論廣博,請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謙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個能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談,臉上寫滿了驕傲,“你要一個眼睛看到過宇宙星河的人,遇到問題再從古聖先賢的語錄中找答案,再對古人的話頂禮膜拜,伯溫,這太難,也根本沒有可能。”

“轟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空中滾過,閃電將劉伯溫的影子不停地拉長縮短。

主公在說謊,本能地,他想拒絕朱重九所說的每一個字,但心裡卻有一種直覺在告訴他,對方說得全是事實,朱重九不願,也不屑裝神弄鬼,否則,他也不會一再強調,他自己並非什麼彌勒佛的化身,更不會主動與白蓮教割斷關係。

他也許不夠睿智,但對於自己人,卻足夠光明磊落,從沒拿謊言相欺,更沒有拿別人不懂的東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劉伯溫會做如何反應,朱重九笑了笑,臉上湧起了一縷溫柔,“第一次聽朱某說類似的話時,只有一個人選擇了無條件相信,因為她的命運,早就跟朱某聯繫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過朱某可以給你證明,伯溫,你擅長於術數,據你所見,朱某在術數方面的造詣,比你如何。”

“這,這”彷彿面前站的是一個魔鬼,劉伯溫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無邊風雨,立刻將他再度淋成了落湯雞,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着朱重九,獃獃的,一眼不眨。

術數,他除了對程朱之學外,最為引以自傲的,便是術數方面的造詣,天元、四元、垛積、招差等術皆有涉獵,但平素在謀劃軍務和議事之時,他的心算度,卻永遠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龐大的數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紙上勾畫上幾筆,就能得出答案,然後過上很長時間,司倉參軍們才能用算盤給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數字。

原來大夥對此都司空見慣,覺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劉基雖然覺得好奇,也沒有認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親口提醒,才猛然現,自家主公的算學造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師出名門,潛心於術數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齡卻才剛滿二十。

“別躲那麼遠,我又不會吃掉你。”朱重九笑着追過去,用雨傘再度遮住劉伯溫的頭頂。

後者則雙手抱着肩膀,徹底瑟縮成了一團,不光是因為冷,而且是因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沒說謊,他說得全是實話,他非但精通術數,並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萬里外的歐羅巴曾經生過什麼事情,跟伊萬諾夫相談甚歡,而在中原的大食書籍中,卻都找不到同樣的記載。

“其實朱某也從未否定過古聖先賢。”見自己把劉伯溫震驚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笑了笑,帶着幾分歉然說道:“朱某記得聖人有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做學問如此,治國也是如此,只要是別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學上一學,不管來自蠻夷,還是來自華夏。”

抬起另一隻手替劉伯溫撣去肩頭水漬,他微笑着繼續補充,“朱某隻管它會不會有利於我淮揚展壯大,卻不會考慮它符合不附和聖人之言,因為在朱某眼裡,聖人原本就是虛懷若谷,不恥求教於百家,因為聖人有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長後,他的學問依舊自成一系,依舊直臻大道,伯溫如果真想繼往聖之絕學,就應該有這份心胸,而不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樣只會令聖人蒙羞,而不是為爾等今天所為自豪。”

“轟隆隆。”劉伯溫耳朵里又響起一聲炸雷,臉上迅湧起一抹潮紅,“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湧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裝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癒,但伯溫,你沒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間。”

這才是他今天追上來的目的,留住劉伯溫,留住這個歷史上有名的謀士,而不是顯示自己見識有多廣博,劉伯溫多謀善斷,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個非常難得的參謀之才,然而劉伯溫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愛鑽牛角尖,這導致此人跟整個大總管府的參謀系統很難合拍,日常中能揮出來的作用,可能還不到其真實本領的十分之一,(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