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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春歸(下)

“還好,他們沒說吳王來了不納糧。”朱重九將軍情處從北方發來的密報翻了翻,有些鬱悶地丟在了桌案上。

因為今年凌汛來得稍晚了些,以及其他一些內部原因,淮安軍主力至今還沒渡河,只是派出小股部隊,在北岸建立了幾個前哨,從敵軍的抵抗激烈程度以及手頭所掌握的情報來分析,妥歡帖木兒明顯沒準備把主戰場放在黃河岸邊,淮安軍接下來的渡河工作,基本不會受到太多干擾,二月中旬將主力推進到濟州一線的目標,也不會出現什麼懸念,更讓人興奮莫名的是,原本預料中會給淮安軍製造麻煩的北地士紳豪強,居然紛紛開始轉變態度,很多人家冒着被蒙元官府抄家滅族的風險,不斷派遣嫡系子侄趕赴徐州投效,彷彿先前出錢出人支持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的傢伙,跟他們半點兒瓜葛也沒有一般。

套用朱大鵬那個時空一句流行的話說,眼前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到出乎意料,但一片大好的形勢下,卻有些細枝末節方面的東西,讓朱重九感到很是無語,彷彿吃一道國宴級大餐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了裡邊藏着一碟子油炸臭豆腐般。

“其實加上一條吳王來了不納糧也沒錯。”對於軍情處在北方隱蔽戰線的動作,劉伯溫的評價與朱重九大相徑庭,“反正新光復之地,今明兩年的糧賦肯定徵收不上來,而主公今後的國庫所需,亦不會仰仗於地方上那些糧賦,所以,不如主公幹脆主動做過順水人情。”

“可畢竟早晚還是要收,並且,你知道我擔憂的不止是這個。”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很顯然,劉伯溫在故意打岔,不想讓自己在這些小事上面分心,畢竟,到現在為止,有關北伐的一切事項,都在按照總參謀部的預定計劃在進行,不疾不徐,有條不紊,完美得幾乎像一座剛剛出場的座鐘,每一聲嘀嗒都毫釐不差,只是,裡邊鋼鐵的冰冷氣息多了些,缺乏了一些生命的味道。

可是,朱重九有時候卻無法不分心,雖然,他現在的想法,與周圍的同伴格格不入,除了已經亡故多年的芝麻李,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理解“吳王來了不納糧”這一典故,而他現在,卻依稀看到自己在慢慢朝當年的李闖王靠攏。

依靠百姓們對大明朝廷的不滿和對輕賦薄稅的期待,迅速將舊有秩序砸個稀巴爛,然而從造反者轉為執政者之後,卻發現很多原來需要對手擔當的責任,都一併轉嫁到了自己頭上,而自己麾下,卻只有七八萬可戰之兵,兩三百萬可用之財,先前許下的許多美好承諾,全都迅速變成了夢幻泡影,先前明明答應好了的不納糧,回頭卻發現,不讓百姓納糧的話,闖王自己都得活活餓死。

“是北方的糧價,還是四處傳唱的童謠,,主公多慮了。”如果劉伯溫能猜到朱重九的心中的想法,一定會大聲喊冤,事實上,他根本沒太留意朱重九最近幾天的情緒變化,之所以出言開解對方,只是盡一個臣子的本份,“糧價雖然漲幅遠遠超過總參謀部的預估,但只要地里長出野菜來,就餓不死多少人,況且主公事先已經儘力在疏導百姓逃荒,把他們強行留在城裡的人不是您,至於那些童謠,自古以來領兵作戰,手段就無所不用其極”

“是啊,責任不在我,餓死多少,賬也該記在蒙元那邊。”朱重九又看了劉伯溫一眼,臉色變得愈發落寞,這就是穿越者的痛苦之處,哪怕是走得最近的人,都很難理解他的想法,畢竟,雙方的思想隔着數百年的進化里程,而被動地輸了游牧民族七十餘年的“狼血”,這個時空的華夏俊傑,心腸遠比宋朝時前輩們冷酷無情。

“只是,我聽說過一句話。”沒等劉伯溫繼續開解,他又苦笑着補充,“哪怕最終目標再高尚光明,也不該用邪惡的手段去追求,因為目的是樹,手段是種子,邪惡的種子如何能夠長成正義之樹,。”

這句話,跟時下人的思維相距更為遙遠,令劉基先發了好半晌愣,才捋着鬍鬚,搖頭回應,“此語,恐怕是隱世先師所云吧,為何微臣在先師所授主公之書中沒見到過,請恕臣直言,此語乍聽起來的確震耳發聵,然先師此語,恐怕說得是盛世當中如何立身,而不是亂世當中,如何開闢太平。”

隱世先師,是大總管府眾人對朱重九編纂出來的授業恩師的尊稱,特別是在劉基、羅本等文臣眼裡,能以一把殺豬刀坐擁淮揚的自家主公,絕不是什麼目不識丁的莽漢,而是像秦末時張良一樣,受過某個來歷不明的隱士大賢教導,被其推崇有加的入世弟子,至於朱重九憑藉自家記憶陸續編篡而出,又委託了祿雙兒謄抄的幾本放在另一個時空只能算普通高中或者野雞大學教材水平的書籍,如《算學》、《物理》、《基礎經濟學》等,則被接觸過的人自動腦補為朱重九的師門絕學,地位等同於《太公兵法》和《黃石公三略》,(注1)

朱重九實在解釋不清楚兩個靈魂融合以及兩個時空交匯的玄妙,所以對劉基等人的腦補,也是一笑默認,這樣做的好處是,他在身邊人眼裡,終於不再是彌勒佛轉生,但同時也引來了一個巨大不良後果,那就是,當讀完了他貢獻出來的所有師門絕學之後,劉基等人便不再迷信書上的每一句話,而是開始嘗試着論證或者質疑。

“傳聞昔日太公尚曾經說過,寧在直中取,勿於曲中求。”與劉基一樣,羅本也覺得朱重九眼下突然留露出來的心態,有些不合時宜,“但太公尚之言,乃是教文王如何治國,卻不是如何爭天下,自古兵家都主張,內外有所不同。”

“是啊,主公自己也曾經說過,只要能讓我淮揚子弟少一些犧牲,北伐時不在乎用一些非常手段。”唯恐朱重九在關鍵時刻犯了婦人之仁,軍情處主事陳基也趕緊跟在羅本身後幫腔,剛剛留起來的三縷小鬍子,看上去飄然絕塵。

政務院主事蘇明哲雖然沒有幫腔,但手裡忽然變戲法般拿出來的,卻是一摞厚厚的賬冊,不用仔細看,朱重九光是憑着表面的顏色和標記,就知道這是為了給淮安軍北伐創造便利,大總管府在最近幾個月的投入明細。

那是一筆非常龐大的數字,幾乎抵得上大總管府一整年的稅收,好在除了稅收之外,大總管府還握着這兩年從淮揚商號拿到的分紅,並且又剛剛抄了蒲壽庚的家,否則,照這種花法,沒等打到大都城下,淮安軍自己就得先斷了糧餉。

無論是有聲的駁斥,還是無聲的提醒,在座眾人,表達的都是同樣的內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保證北伐的成功,任何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使用,而道義和慈悲,只能適用與自己人,不能給予敵方的軍隊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