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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臘月以來,崇州境內雨雪靡靡,於農事甚好,於工造卻是一樁大麻煩。

江門與鶴城之間的大道,早就給踩踏得泥濘不堪。

出發時擦得鋥亮的馬靴,早就看不出原形,鞋頭還裂了口,泥水混進來,凍得腳發麻。林縛走回到大路邊,坐在馬車前轅木上,將靴襪脫掉,拿干布裹着腳,就盤腳坐着,與韓采芝等人說話:“沒想到會這麼苦吧?”

“苦不覺得,倒是這雨雪天不停,地爛、路爛,天一寒,又冰得結實,土難挖、難運,事情做得慢,怕辜負大人的信任!”韓采芝說道。

各方勢力繼續僵持着,誰都一時沒有能力破局,戰事的規模、烈度相比較春夏,要和緩得多。捍海大堤正為崇州的重中之重,為此,林縛僅僅是將步軍司中軍五營步卒南調,加強嵊泗防線的戰力,但不急於對嵊泗諸島以南海域的岱山、昌國發動攻勢。

從江門到鶴城,分了四個工段同時修築捍海大堤,孫敬堂、葛司虞、王成服三人具體總司其事,林夢得、秦承祖等人在崇城也是在更大範圍里負責物資、人力資源上的協調。

下面又設工段長,韓采芝兼領其一,張苟給他當副手,還另設了工造官,作為技術總負責人。這個工造官不是別人,就是從鹽瀆跑來崇州獻北段築堤方案的新津人朱艾。

林縛有空也往大堤上走,整個捍海大堤將涉及到淮東的根本,林縛又怎麼能不重視。

“我們要克服困難,與天爭時,與地爭利,但也不能過於着急,不能將人力耗得太厲害,要體恤大家的辛苦,”林縛笑道,“現在有七八千人壓在這邊,每天大家張開嘴吃飯就是一兩萬斤米糧,你肩上的擔子很重,要學會適應。開始有些亂,很正常,只要能看到改善,就是好事。熬過這段時間,到春上,就會好起來......”

陳韓芝之前在紅襖女麾下當部將,手底下也就四五百兵馬,口糧供應也不用他操心。剛上工段,督管造堤,七八千人的穿衣、吃飯,什麼事情都要管,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過去近兩個月的時間,也不能說完全適應過來,倒也沒有剛開頭那麼狼狽。人總要努力去適應,才會成長。

林縛看向原流民軍先鋒渠帥孫壯麾下的部將張苟,問道:“來崇州還適應?”

“不用再顛沛流離了,總是不差,還要多謝大人的成全。”張苟回道。

他南下已經兩個月了,到崇州之後,就進了這邊的營寨,跟陳漬分開,也就沒有再聯絡;也是怕崇州這邊起疑心,剋制着不聯絡。

這邊的營寨,好東西沒有多少,但吃飯管飽,有家口安置附近的,月初與月中時也多發一份口糧。

都卒長以上的武官額外發餉,也不多,每月三五百錢,其他方面倒沒有太多的特權,與普通兵卒同吃同住。

雖說這邊工段上近八千人里,約有八成人都是流民軍的降卒,不過這些武官大多數是從淮東軍司各部抽調過來的。

武官們的餉錢雖不多,但都是立了戰功給提拔上來的人,有賞功田,從役期間,又能免田賦,倒不用擔心家人的生計;有餉錢拿,更能接濟家裡。

這些武官對淮東軍司忠心耿耿。當然下面也有小部分人表現優異,給提拔上來當武官的。這部分人數雖不多,但給大家看到一些希望。

張苟作為工段副指揮,說是比照營指揮發餉,每月倒有二兩銀子的餉銀能拿。家人給安頓在崇城,他沒有去看過一回。每月拿到餉銀,都託人捎過去,他在這邊有銀錢沒有用場。他識得字,他妻子也識得字,所以能通書信。

他家與陳漬家給安頓在一座院子里,張苟也就知道陳漬在鶴城的情況跟他相似。

家裡頭,除了他捎餉銀回去外,淮東軍司逢着節時,也送糧面與魚肉來,大寒節還送了錢跟布來,日子倒是不差。要是願意,還可以送狗娃去學堂,倒也沒有強求。

要是可以,張苟也不想再折騰了,但是他知道桿爺當初投降淮東軍心裡是什麼想法,將來桿爺跟淮東軍打起來,他總不能對不起桿爺的情義。

人心思定,哪怕是給淮東軍司驅使去上戰場,家人能有安頓,也有個前途能奔。絕大部分人舉旗造反,不就圖這個嗎?

有野心的,想出人投地的,淮安軍司這邊也不是沒有機會,韓采芝、陳魁立這幾個龜兒子,就鐵心跟了淮東軍司走。

就算沒有淮東軍司抽調來的這麼多武官壓着,就憑着這邊當兵做事吃飯能管飽,張苟也沒有信心拉出多少人去投桿爺。

這邊七八千人,有多少人生下來能經常吃上飽飯的?

張苟也不知道淮東軍司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厚的家底,上好的粳米,竟然能讓大家敞開肚子吃,還隔三岔五能吃上一頓肉。

工輜營定編就有六萬人,再給家小發口糧,家屬上堤,或參與開墾荒地,另外發工食錢。其他不說,淮東軍司養六萬人的工輜營,僅米糧一項消耗,就大得驚人。

在淮泗時,與江東左軍打,只知道江東左軍能打,很強,但江東左軍為什麼這麼能打、這麼強,卻是一摸瞎,沒有知道緣由。

到崇州來兩個月,張苟倒有了些模糊的認識,便是大家手裡的鐵鍬、鐵鏟,用的都是他們之前不敢奢望的好鐵。

工輜營普遍使用的這種鐵鍬都耐磨、刃口硬、鍬身挖硬土也不容易斷,兩三把鐵鍬的用鐵量就能打一把上好的斬馬大刀,崇州竟然奢侈到用這種好鐵來打鍬鏟。

張苟還想着桿爺在進淮泗之前的話,想着打下徐州,開爐煉鐵,打上兩千把上好的斬馬大刀,編一支斬馬精卒出來,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徐州沒打下來,安帥給陳韓三狗賊所殺,而桿爺兩千把斬馬大刀與斬馬精卒的夢想,自然是破滅難成。

之前的奢望與夢想,在崇州卻是如此的輕易與唾手可得。

張苟心裡感慨萬分,除了他幾個還念着往日情義的人,其他人怕是到最後連反抗淮東軍司的心思都不會有吧?

林縛不理會張苟的走神,紅襖女在淮西與羅獻成互為犄角,對抗長淮軍與北面的梁成沖所部,孫壯在睢寧兩三個月,還頗為安分。只要睢寧那邊不出亂子,這邊倒也安穩,絕大部分的流民軍將卒還是能拉攏過來的,修堤也是改造。

林縛看向牛倌出身的工造官朱艾,讓他到前面來說話:“劉庭州知府也頗為賞識你的才幹,在崇州給我好好乾......”

“小人知道,定不負大人期待。”朱艾頗為激動的回道。

朱艾少年時與人爭鬥,半張臉都是傷痕,看上去有些猙獰,另半張臉倒是清秀,在鹽瀆清津給人稱作朱瘋子,又稱作朱半臉。放牛為生,都二十八歲的,連一房媳婦也沒有娶上。

鄉野有遺賢,這話倒是能用在朱艾身上。朱艾少時便放牛為生,但偷學識字,拿柳枝在沙上練筆,也寫得一手好字。

朱艾對築海塘的見識,遠非簡單的經驗與粗淺的認識。當年在向劉庭州獻策得到嘉許之後,朱艾就夢想能給劉庭州辟舉到縣裡做吏員,更在修海堤一事上用了心思。

幾年來借放牛之機,朱艾幾乎走遍鹽瀆、射陽的海濱,測制相當精準的鹽瀆、射陽沿海的地形圖與潮汐圖,從漁民、鹽戶那裡得來大量一手資料,也寫下大量的手稿——只是他這種行為在鄉里只會惹來更多的嘲笑,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卻妄想去做官,窮得睡牛棚,也沒有哪家姑娘會許給他,劉庭州也始終沒有辟舉他為官吏。

崇州為築捍海堤,從沿海諸縣張榜選才,朱艾偷賣了主家的耕牛,換得盤纏,跑來崇州獻策,以求出身,給闢為吏員,派過來做了工造官。

為朱艾偷賣牛事,鹽瀆知縣胡大海還發了海捕文書,派官差到崇州來拘人,還是林縛給劉庭州寫信,才將這事抹平掉。

與韓采芝、張苟、朱艾等人說過話,林縛便繼續往南走去江門;他這回到打算從江門出海去嵊泗巡視。

雨雪天氣,這段路也爛得可以,沒有足夠的石炭爐渣,道路的硬化是個大問題。

從鶴城出發南行,中途一輛車斷了車軸,馬隊里就剩一輛馬車,林縛掀簾鑽了進去,宋佳也只是往邊上讓了讓,也不介意與林縛同坐車裡。

天將晚時,離江門剩下不到十里路,有哨騎從後面追上來,卻是葛長根從儋羅島越海傳回的急報。

葛長根奉命在儋羅島西海岸建濟州港塞,並以此為濟州,與儋羅島以及儋羅東南的九州等國進行軍馬、銅鐵礦貿易,隨着影響的擴大,想不引起儋羅宗主國高麗的警惕也不可能。

八、九月以來,高麗國向儋羅施壓,要往儋羅島直接派駐軍。這個情況,葛長根早就向崇州通報。不過到十一月之後,情況就變得更加嚴重,高麗直接水軍繞到西海岸來擾襲,已經發生三次衝突,最新的一次就發生在五天之前。

雖將高麗水軍擊退,葛長根擔任高麗國會組織更大規模的攻勢,就非濟州軍寨現有兵力能對付的了,特派船渡海到崇州來救援。

“回崇城!”林縛不得不放棄去嵊泗巡視的計劃,改道回崇州,儋羅島濟州軍塞是極為重要的一步棋,不能走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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