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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的清晨,江寧城裡下了細雨,給江寧酷熱的暑夏天氣帶來一絲涼意。

顧悟塵不動聲色的起床,到書房寫了幾個大字,但心裡仍有按捺不住的煩躁,青州那邊已經拖得太久了——崇觀帝生死不明,這邊最多也只能拖四十九天的孝期,等正式擁立了寧王為帝傳昭天下,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

心裡越是煩躁不安,顧悟塵越是要自己冷靜下來,在圖大事之前不能亂了陣腳,對林縛他自認為還是看得比較透的,有野心有手段有決斷,不應該放過這個機會。

馬朝這時候走進來,說道:“寧王府派人過來,要大人去寧王府一敘......”

“哦!”顧悟塵愣怔了一下,難道今天就要議擁立之事?心裡難免又焦急起來,他冷靜下來又想:沒有遺詔,依制只能由有聲望的大臣勸進,寧王才能在江寧繼位登基,按照規矩,寧王總要推辭三五次,只要山東將消息封鎖得嚴密,再拖上十天八天不成問題。

不過真要是勸進,他這邊不應該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也許只是一般的召議。

想到這裡,顧悟塵心思又稍定一些,吩咐侍婢給他拿來絳紫色蟒袍公服換上,馬朝也備好車馬,送他去寧王府。

車到寧王府前,顧悟塵就感覺出氣氛的不一樣來,寧王府朱紅大門兩側一長溜的拴馬石柱悉數停滿車馬,

車馬多無標識,但是官看官,扈從認得扈從,趕車的馬夫、車夫也有自己的圈子。

顧悟塵坐在車廂里,騎馬隨行的馬朝以及坐在馬車前的趕車老張,在眨眼間的工夫里就將停在寧王府外的車馬大半指認出來,說給顧悟塵聽。

不管是賦閑的,還是正當權的,江寧四品以上的官員,大多數都聚到寧王府來了。

顧悟塵暗暗心驚,蹙着眉頭,這氣氛實在令人難安,將馬朝喚到車窗跟前,壓着聲音吩咐了幾句,就讓馬朝帶了兩名隨扈策馬離去;顧悟塵照舊下了車,從踏馬石下來,站在那裡整理袍袖,讓一名扈從跑過去遞拜帖。

陳西言正在門廳這邊候着顧悟塵,看到馬朝等人策馬離去,心裡冷笑:沒有淮東軍的支持,青州軍、梁家都遠在淮泗之北,僅靠區區江寧水營還能攪出多大的浪花不成?

“顧大人!”陳西言提着袍襟走下台階迎出來,眼睛微微眯着,擠出很深的皺紋來,作揖道,“我遠遠看着像是顧大人的馬車,原來顧大人也給寧王召來議事了?”倒好像就比顧悟塵早一步撞見似的。

“陳公!”顧悟塵還禮道,陳西言是與湯浩信同輩份的人,不管背地裡刀光劍影斗得不亦樂乎,但遇見還是要執晚生之禮,卻對陳西言今日所穿的一身簇新蟒袍又驚又疑......

陳西言致仕將近十年,雖然一直都不甘寂寞,但都是以清流領袖的身份藏在幕後活動。雖說陳西言有穿蟒袍公服的資格,但這些年有誰見過陳西言在公開場合穿過公服?

這當兒,又有兩輛馬車給扈從簇擁着趕來,看架式身份不低,陳西言、顧悟塵也不忙着往裡走,就站在台階下等候,卻是沐國公曾銘新與永昌侯元歸政前後腳趕來......

元歸政眼裡也是又驚又疑,看到這麼大的場面,他幾乎能肯定是今天要議廢立、對寧王進行勸進,但看顧悟塵的神色,對此也是措手不及......

元歸政爵位雖貴,但無實權,勸進這種事瞞着他很正常,但顧悟塵身為兵部左侍郎,不要說對淮東、青州、東陽三支強軍的影響,本身就直接掌握江寧水營,勸進之事怎麼可能不事先跟顧悟塵透風?除非岳冷秋等人有十足的把握不怕顧悟塵這個變數!或者說岳冷秋等人已經聽到什麼風聲,要強行推動策立之事?

“寧王竟然也勞煩曾老國公出面了?”陳西言走前攙住曾銘新的胳膊,以示親熱。

曾銘新狐疑的看着陳西言身上簇新的蟒袍,又看了看顧悟塵、元歸政兩人臉上的驚疑,他就算不知道梁太后、魯王之事,但擁立之事拖這麼久沒有決定下來,江寧城裡什麼謠言都有,他也敏銳的感覺到今天氣氛的異常,壓着聲音跟陳西言說道:“國難當頭,陳閣老你要做這定海神針,可不能鬧出什麼大亂子!這局面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亂不了,老國公你就放寬心,”陳西言笑着輕道。

曾銘新相信陳西言是老謀成算之人,而且他今日穿着蟒袍公服出場,這背後要有什麼勾搭,陳西言必然摻了一腿,比起岳冷秋、程余謙那幾個不靠譜的,曾銘新在這時候也更願意相信陳西言。

聽陳西言信心十足的這麼說,曾銘新就暫且將心裡的驚疑按下,也不多問什麼,跟着一起往寧王府里走。

顧悟塵、元歸政也只有硬着頭皮一起進去,穿堂過屋,到議事堂,議事堂里擠滿了人,劉直與寧王府衛營指揮使謝朝忠就守在前廳門口,謝朝忠身穿甲衣,手執短戟,堂前堂後,布了許多甲卒,要比以往議事嚴密得多。

劉直看到陳西言與顧悟塵、曾銘新、元歸政進來,迎過來說道:“顧大人、陳閣老、國公爺、侯爺,寧王在里堂正在等着你們呢......”迎着他們四人往裡堂走去。

寧王坐在正中,程余謙、岳冷秋、張晏、王學善、王添、余心源等人在下首分兩排而坐,看到陳西言等人進來,隨寧王一起坐起身相迎。

顧悟塵且不說,陳西言在官場資格最老,曾銘新與元歸政又是江寧輩份最高的勛貴,便寧王在登基前,在他們三人面前也不能拿架子。

重新排過席次坐下,寧王也不再等其他人進來,咳聲說道:“今日請諸位大人過來,有兩樁事,其一津海傳來的消息證實聖上在渡潮河時投水崩殂,為朝野大哀,”未等諸人在震驚里表達致哀之情,寧王又迫不及待的說道,“淮東制置使林縛上書言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上表勸本王就位,然而本德淺恩薄,實不敢竊居聖位。但林大人所言也是實情,遂請諸位大人過來另立賢明......”

寧王話音剛落,林續文就配合的從屏風後走進來,捧着林縛所擬的勸進表,走到堂前雙膝跪下,唱諾似的說道:“寧王賢良明德,眾望所歸,非淮東制置使林縛擁戴寧王,國難當頭,臣林續文也懇請寧王不棄天下臣民,臨危以挽狂瀾......”

顧悟塵、元歸政當下便如遭雷殛,震驚當場,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朵嗡嗡作響,竟聽不得他人在表演什麼——

陳西言、岳冷秋、程余謙、張晏接着跪下來勸進——王學善、王添、余心源等人又驚又疑,特別是顧悟塵如此反應,令他們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異常,但是林續文代表林縛與淮先表了態,岳冷秋、程余謙、張晏、陳西言也接着表了態,也就容不得他們再有什麼遲疑,相繼走到堂前跪下來,哀聲慟人的懇請寧王繼位。

曾銘新不明白林縛為何會跟顧悟塵鬧翻了,也不清楚淮東與顧悟塵在擁立寧王一事上有什麼分歧,竟要林續文繞過顧悟塵進行勸進事——但不管怎麼說,不管背後藏着怎樣的秘辛,淮東乾脆利落的站起來擁立寧王,終是一樁維護大局穩定的好事。

也難怪陳西言剛才在大門外如此信心十足,心想早定下君臣名份是要緊,曾銘新也一併跪過來,懇請寧王繼位。

諸人皆跪下勸進,顧悟塵、元歸政二人還愣立在堂上,就突然格外的突兀。

陳西言、岳冷秋、張晏、程余謙等人跪在地上,眼角餘光仍看着顧悟塵、元歸政二人的反應。寧王看在眼裡,心裡怨恨猶深,若說從林續文嘴裡知道梁太后及魯王事還有些猜疑,看顧、元二人的反應便是確鑿無現代化了,寧王輕輕的冷哼了一聲,說道:“本王德淺才薄,實不堪此重任,顧大人與永昌侯便比你們清楚的,你們還是另議賢能吧......”

顧悟塵、元歸政這才驚醒過來,忙跪下來,叩頭說道:“請寧王勿棄天下臣民......”違心說這樣的話,心裡苦澀如破了苦膽,誰能想到這致命的一擊竟然淮東先打出來的......

消息很快傳到外面,議事堂里也是黑壓壓跪了一片——寧王堅持不肯,勸來勸去,勸惱了,就退回內宅,任性的將一干人丟在堂上。寧王雖然躲進後堂,諸大臣卻是堅持不懈的勸進,叩頭叩得敲木魚似的。

好些人為表誠意,額頭叩得血淋淋的,王添甚至當堂叩暈過去......

勸進之事也很快傳遍江寧,也不曉得張晏、劉直等人在此之前做了多少準備,一柄柄萬萬傘飛也似的傳進府來。日隅時分,士子清流以及江寧城裡的中下級官員,也都聚到寧王府前來勸進......

寧王等人也怕節外生枝,造勢到這一步,差不多已有八成火候,到午後寧王便迫不及待的從內宅里走出來,“勉為其難”的接受勸進。

接受勸進才是第一步,接着諸臣又共推沐國公曾銘新、永昌侯元歸政、陳西言、程余謙、岳冷秋、張晏、余心源、林續文以及顧悟塵、王添、王學善、劉直、謝朝忠等人為臨時輔政大臣,共議治喪與立都及新帝繼位之事。

其他人膝蓋跪得生疼,額頭叩破不少,這會兒見大勢定下來,撐着膝蓋站起來也沒有多大的事。顧悟塵所跪的磚地,跟澆過雨似的,濕了一片,到午後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便一頭栽倒在地,昏厥過去。

所謂遺詔之事,都是秘不能宣的,寧王心裡將顧悟塵恨得要命,眼下卻是不能公開的向顧悟塵發難問罪,甚至在擬臨時輔政大臣名單時,還將顧悟塵加在裡面。這就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防止有人質疑他得位不正。

顧悟塵當堂昏厥過去,倒是讓寧王解決了一樁麻煩事,便下令送顧悟塵送回府上好好休息,當下就將顧悟塵的名字從臨時輔政大臣的名單里劃掉。

元歸政也是失神落魄,以身體不適,推辭掉臨時輔政大臣的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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