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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父親出殯的那天早上下了雪,雪不大,但一直飄着。

由於疫情一切從簡,來送老人的人不多。

從火葬場回來的路上老譚想起今天是母親生日,於是拿出手機給五姐打了電話。

五姐在電話里說家裡都好,大姐她們都回來了,昨天殺了雞, 臘八那天殺的年豬,老媽的生日會和往年一樣熱鬧,叫他不用惦記。

老譚掛了電話抬頭看天,天空白蒙蒙一片,肅殺着憂傷。

張麗喊他上車回走,他沖張麗招招手,張麗走了過來。

“今天我媽生日, 想想法兒能不能回去?”他問。

“夠嗆, 回是能回, 估計得隔離。”張麗說。

老譚嘆了口氣。他現在十分想回家給母親過生日,可能是連續參加葬禮的原因,他擔心——

按理說這種擔心不該有,但母親畢竟歲數大了,做兒女的永遠都是在內心祈禱着父母長壽,現實中擔心着。

“老太太不挺好的嗎。”張麗說。

“挺好,但回不去鬧心。”

“陪你喝點兒?”

“不了-——你要是沒事的話陪我走走。”

倆人走在一條延伸到一個已經停工的建築工地的路上,雪在路上蓋了薄薄一層,倆人身後留下兩串清晰的腳印。

老譚抽着煙,煙霧在空氣慢慢飄灑。

“爽姐擔心她媽呢。”張麗說。

“嗨,老伴老伴,走了一半另一半肯定想, 不好受。”老譚說。

“老兩口感情好, 一輩子沒紅過臉——”

“嗯——”

“看爽姐兒子哭的, 抓心撓肝的,我是受不了-——”

“那孩子從小是姥爺姥姥帶大的, 有感情。”

“哎,人呀,巴巴結結一輩子,有錢有勢一輩子,苦熬苦業一輩子,吃喝玩樂一輩子——到老了都一樣,一把火燒了,能咋地?”

“誰都得有這一步-——”

張麗腳下被石子墊了一下晃了晃險些摔倒,老譚趕緊扶她站好。

她說:“你主要是因為王姐走的急想的慌,這幾天別看你不說我也能知道。王姐那人好,有姐姐樣兒,尤其你病的時候人家天天和媳婦似的伺候你,照顧你,能不想嗎?說實話我都想。

哎,天妒紅顏——”

老譚沒說話,默默地吸煙。

透過雪花的遠處是籠罩在雪中的依稀城市,此時很像蟄伏的野獸。

過了好一會兒,老譚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張麗:“我該做點啥?”

“你想做啥?指的是哪方面的?”張麗問。

老譚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哪方面的,好像突然間不知道做啥了。

你不知道,從早上出來到李爽家, 看他們跪在那發喪,然後起靈,再到火葬場圍着老人告別,然後火化,到收拾骨灰裝骨灰盒我都像木頭人似的。雖然指揮着咋做咋做,但都是習慣性的,其實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在幹啥。

尤其從火葬場出來的時候,看人家都上了車,李爽抱着她父親的骨灰哭,她兒子也跟着哭,腦袋裡一片空白,好像覺着這一切都很正常似的,誰都得死,都有這一天,只不過早晚罷了-——

昨天晚上還想着今天我媽生日,八十六大壽,早上給家打個電話的。但忘了,看着李爽她爸的骨灰盒才猛然想起來。

那時候就想回家,想見到老媽,想的治不了——

現在也想,害怕的想,怕-——

哎,真怕-——”

張麗挽住了老譚的胳膊,說:“我理解。”

老譚又點上根煙,抽了一口說:“你不知道,我媽是要飯把我們姐弟六個養大的,罪遭的沒邊沒沿兒——

我小時候不懂事,愛玩鞭子,也就四歲左右吧,還不大記事-——

但那次我記着,我爸給我用破布擰了個鞭子,但沒鞭稍兒,抽不響兒。我鬧着要抽響,我爸就叫我媽把褲腰帶抽出來-——

我清晰的記着我媽的褲腰帶是一條破爛的農用三角帶,外面是膠皮裡面是線帶的那種。我爸從我媽的褲腰帶裡面抽出一條線帶拴在鞭稍上,使勁一抽鞭子響了。

然後我爸把鞭子給我,說這迴響了。可是我沒接,眼睛看着我媽把那條三角帶扎回腰裡——你知道嗎,在我爸給我抽鞭稍的時候我媽一直手提着褲子,那可是冬天呀,還下着雪-——”

老譚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模糊了雙眼。

張麗掏出紙巾遞過去,老譚接了揩去眼淚。

“打那以後我再也不玩鞭子了-——甚至是恨。

我七歲的時候我爸走了,就我媽帶着我們姐弟過。苦日子就別說了——但不覺着磕磣,因為有媽在家就在,啥都不缺。

都說逆境出人才,苦難磨練人,苦難是人生的財富——但真的是嗎?我從來不這麼認為。

貧窮與苦難,富有與幸福,它們是真實存在的現實,你出生在哪種現實就是哪種現實,改變不了,也不能怨天尤人。

我小時候不知道啥是窮,也感覺不到,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吃的和人家不一樣,穿的和人家不一樣罷了,其餘的沒啥兩樣。

真正感覺到啥是窮的時候是上小學一年級,老師讓交學費,我沒有,回家跟我媽要,我媽給我在大隊開了介紹信,說我家是困難戶,學校免學費的。

我拿着介紹信給老師,老師看了沒說啥收了,打那以後我知道我家窮,和別人家不一樣。

窮是現實,沒啥磕磣的。你吃你的大米飯炒雞蛋,我吃我的玉米面乾糧啃鹹菜疙瘩杠香。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我沒穿過一件體面的衣裳,但我不覺着寒蟬,也絕不是認命,只是在承受而已。

但窮真的壓迫人,有時會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的高中沒念完,雖然也給我減免了學費,但實在是念不下去了,因為窮,因為沒錢。

我受過窮,知道窮的滋味。

貧窮的人不在乎吃什麼穿什麼,家裡有什麼和沒什麼,在乎的是人家的白眼和瞧不起,尤其是來自直近親屬和親戚里道的。

我記着我輟學不念之後在家務農,二十那年,在農村該說媳婦了,有的都訂婚結婚了。我家窮,沒媒人上門。

我媽着急,跟家族裡一個嬸子說要是有合適的給介紹一個,我那個嬸子當著我媽的面說介紹啥,你家窮的叮噹的誰給媳婦?打一輩子光棍得了。

我媽沒說啥,轉過身走了。

我把那個嬸子攆跑了。”

下午下班回來的路上,天下着雨,北陵公園那戒嚴,是迎接抗美援朝先烈們的遺骨回歸。

雨中,人們肅立。有一老者身後有後人撐傘,在先烈們的車隊駛來時老者說:“傘撤了,讓我給老戰友敬個禮。”

雨中,老者的軍禮從車隊駛來一直到車隊駛去沒落,兩旁的和對面的人們也都撤了傘和掀開雨衣的帽子,肅立着行禮——

英雄歸故里,山河已無恙。

盛世中華,前輩鮮血然,後輩當自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