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时代心灵报告》 五七零八

孔騰說他生來就是種田的,他日子的根就種在田裡,別看田沒聲響,可是最有靈性最有心的,它知道哪個人真對它好,哪個人下了力氣,哪個人用了心摸對了它的脾性,它一樣一樣都記著,末了用收成回報你。它也有累的時候,累的時候人要知道,讓它歇一歇,給它補一補,它稍稍喘過氣,又盡心盡力長東西了。

蹲下來。孔騰突然喊了一聲,孔世成和孔世業愣了一下,緩緩在孔騰身邊蹲下。孔騰指著土地說,你們別這麼盯著地,從上往下看,真以為飛上高枝了,你們的命是從這裡長出來的,從小到大吃的哪點不是地長的,不靠著地,我能養活你們嗎。

孔騰像說累了,微微喘氣,孔世成和孔世業扯著腳邊的草葉,久久沒有出聲。田野靜極了,周尋也蹲下來,凝視著面前的地,他很想感受一下孔騰的感受,努力想看到孔騰的看到的,半晌之後,他覺得自己白費力氣了,外人永遠無法真正感受孔騰感受到的。

我就是種田的。良久,孔騰再次強調這句話,這輩子是安排好了,我也按著安排走了。下輩子許就不是這個安排了,就算要這樣安排也沒法了,到時可能沒有地種了,可能沒有種田人這種活法了。

周尋聽得出,孔騰的意識裡,人是肯定有下輩子的,人的輪迴是理所應當的,而他下輩子仍會是孔家人,這是勿庸置疑的。周尋突然挺羨慕他這種單純的確定。

孔世成和孔世業一直沒出聲,孔騰說什麼他們聽什麼,聽著和沒聽差不多的樣子,有種被動的順從。孔騰讓他們兩個這兩天沒事給這塊地鬆鬆土,他今年準備種花生,後埔那塊田也種花生,去年他種的花生在鎮上賣得很好,今年要多種。孔騰語調越來越昂揚,說到最後,又樂觀又興奮了。

孔世成讓孔騰別再勞累了,家裡現在雖然不算多富餘,但吃穿用度是沒問題的,花生到時還得挑到鎮上賣,也是個麻煩事,家裡人都有事忙著,他讓孔騰多留在家裡多顧著點就好。

爸,花生種得再多又怎樣。孔世業說,那吃力不討好,累死累活,能賣幾個錢,要是缺錢跟我言語一聲。

孔騰突然立起身,滿臉激動,繞著孔世成和孔世業轉,轉了兩圈,他揮著手,開始滔滔地講。

我們這代是怎樣幹活,怎樣過日子的,你們知道嗎。孔騰胸口起伏著,我們是拼了命乾的,把日子全搭進去了。

孔騰講述那個時代,像他這樣的農民,怎樣整個人撲在田裡,用命換收成,留下勉強養活自個的,其它的上交,都送進了鎮,送到了縣上,送給了城裡,城裡人什麼也不種,可吃得比種田人好。因為他們有“工作”,他們的工作比種田人厲害多了,拿工資吃糧的。城裡做些新鮮的玩意,什麼家用電器,什麼生活用品,都死貴,鄉下人要用點什麼,很多很多糧食才換得到。糧價越來越賤,工資越來越高,都想奔著工資去了,都不想種田了。都忘了,鎮上,縣上,城市都是種田人供著的,用那麼賤的糧食供著,城裡越來越富了,鄉下越來越窮了。鄉下種田人出力出汗費日子,把城市供富了,這事我心裡有底,種田人心裡都有底,可城裡人都忘乾淨了,就是有那麼一兩個知道的,也假裝不知道,現在城裡人還看不起鄉下人呢。我們那一代種田人給城裡積了本了,可城裡人都忘了本。

周尋呆了,他對孔騰刮目相看,不知道這樸實的農民在多少個深夜想著這些,不知他經過多少疑惑,默默記下多少東西,怎麼細細咀嚼他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得出這些屬於他自己的思考。

孔騰的智慧遠遠超出周尋的意料,他為自己之前“小看”孔騰而羞愧。孔騰這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悟出了這些:他那一代農民為時代獻出了一切,他們為這個時代往前邁步蓄下巨大的能量,之後,他們被拋開,被嫌棄。這是周尋替孔騰的敘述。孔騰無法表達,但他悟到的,比這些豐富得多。

孔騰講起了寨裡的劉老五,家裡幾個兄弟種了一輩子田,老大到老四都成了家,有了孩子,長大後一個個出去打工,都是老實又不敢闖的孩子,都進了工廠,靠做點手工掙錢,在城裡也就混個溫飽,家裡的老屋還是破還是舊,媳婦都娶不起了。劉老五心氣高,年輕時發誓要積下一點家業再成家,結果成家的事一拖再拖,家業沒積下,只偶爾幫襯下侄兒侄女。到現在,劉老五成了個老光棍,田裡很多活幹不動了,種出的東西又很賤價,一不小心,自己也養不了了。

周尋在孔騰的述說中久久無語,他被拉進一個陌生的空間,那個空間裡的東西是如此常見,但以前的他視而不見。後來,他告訴孔青虯,說他窺見了整整一代人,窺見了那以凡常面目出現的沉重。孔青虯說他想多了,把一些平平常常的事硬上升到什麼理論高度。

你不明白。周尋只對孔青虯說了這一句。

孔世成和孔世業仍沒出聲,他們一左一右蹲在孔騰身邊,垂著頭,一下一下摘著草葉,周尋不知道孔騰的話對他們有什麼觸動,或有沒有觸動。

馮梅芳來了,帶著安靜的笑意。周尋覺得,隨著她走近,風都安靜了。孔騰抬起頭,直起身,看著她走近,五官漸漸舒展開,變得平和。孔世成和孔世業起身,微笑著衝馮梅芳打招呼。周尋再次驚歎馮梅芳身上那股安靜的力量。

午飯上桌了,都回去吧。馮梅芳說。

我讓世成和世業這兩天來翻翻這地。孔騰說。

馮梅芳說,種田是我們的事,拉他們做什麼。

孔騰揚起手,張著嘴還想說什麼,馮梅芳說,他們有他們的事,各做自己的事就成了,你操心什麼。自己願做的事就是要緊的,你自己盯著這地,不用讓別人也盯著地。

回吧。馮梅芳往回走,孔騰拍拍手跟上去。孔世成孔世業也隨去去,周尋看著他們往遠處走,感覺有根線將他們串在一起,使他們走得又安然又整齊,那根線的線頭握在馮梅芳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