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周尋一直浸在孔飛書房裡,孔青虯說他父親的書房不是隨便就能進的,說父親一輩子待人隨和親切,很好說話,獨獨書房不讓外人沾染。孔飛的藏書數量讓周尋驚訝,四面牆壁全立著書架,書架是老式木工的手藝,樸拙厚重,兩米多高,四面書架放滿了書,這完全超出了周尋對一個小學校長的想象。
按孔青虯的交代,進入孔飛的書房,先不要急著去碰他的書,更不要一下子提借書之類的話。孔飛肯讓周尋進入他的書房,是極好的開頭也是極大的面子,如果能跟他談上話,一切就好辦多了。
周尋忍著不去碰書架上的書,那些書對他很有誘惑力,竟盡是些哲學歷史人文科學文學之類的書,有不少書周尋沒有讀過。他找到了和孔飛對話的入口,他談書,談他什麼時候起迷上讀書,為了讀書做過的某些瘋狂事,他讀書的主要方向,某些對他很重要的書,讀書對他人世觀的轉變,對他某些人生選擇的影響。周尋感覺自己像在發表演說,但裡面包含的激情是真實的,竟說得有些動容,事後,他驚訝地對孔青虯說沒想到自己還有這種激情,說起來很造作,但確實又理想主義又純潔。他認為大概是因為碰到孔飛,孔飛身上有這種東西,把他自己潛藏的某種東西引出來了。
事實上,周尋一上來就滔滔說這些是有目的的,孔飛很親切,但他身上有警惕感,對陌生是迷惑又客氣的,周尋想先坦露自己,讓孔飛了解自己,才有可能進行真正的對話。
事實證明周尋是對的,他的自我表露讓孔飛對他印象很好,他接了周尋關於書的話題,自然而然的。
關於各種書,他們談了很久,周尋最注意的是他們關於哲學的談論。他們談論佛教,孔飛讀了很多佛經和佛學方面的著作,有一段時間很著迷,特別注意佛經中關於九重天的說法,對於這個,他有自己的想象,想象九重天其實是種科學事實,是九個不同的宇宙空間,人是分為兩部分的——傳統的說法是肉身和靈魂——他認為是身體與某種類似於電波之類的東西,這種東西才是人的本質,人的身體死亡之後,這種腦電波之類的東西進入另一個宇宙空間,開始另一段歷程,人的本質其實是不死的,在人世就是一段過程,留下一段記憶,然後離開。這些也許是人類之前有過高度發達的文明,也許是另一個宇宙空間有更高級的生靈,想將這些秘密交付人類,但人類的智慧尚無法理解這樣的真相,便以佛法的面目出現,用佛法的表達方式。
若是這樣,人類是充滿希望的。孔飛說,除了盡力走好人世這段旅程,不需要有太大的糾結。
說這話時,孔飛是不確定的,表情從剛剛描述那個想象時的欣喜變得猶疑,剛才那一段或許只是他的希望,但他內心對這種希望不敢真正抱希望。
後話題又轉到尼采上,對尼采的著作,孔飛如數家珍,談論當年閱讀尼采的著作時,如何心潮澎湃,好像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他說總在夜深時讀尼采,讀到激動處,放下書,走出房間,立在院子裡,想象尼采理想裡的人類——超人,咀嚼超人真正的含義,努力想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有一些瞬間,他覺得自己找到了明晰的生存目標,他將不會再糾結,不會再彷徨。但是這種晰隨著白天的到來漸漸變得模糊,好像陽光把現實中的邊邊角角照清楚了,他的那些清晰的念頭又變得渺茫遙遠。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激動和清晰的念頭越來越搖擺,心裡有越來越多想法質疑尼采的理論。開始,他認為尼采生命盡頭的瘋狂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哀,但慢慢地這種瘋狂成了尼采無法解脫的自我束縛,在孔飛心目中,尼采的理論越來越含糊,他的瘋狂成了一種打擊。
當時,是馬克思讓我從那種糾結中掙脫出來。孔飛說,馬克思的理論大氣豐富,但豐富中有種清澈簡單。孔飛認為,馬克思理論中很多東西是一清二楚的,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讓人踏實,特別是規律這個詞,那段時間幾乎成為他的某種藉口,對於歷史規律,個人是無能為力的,無能為力是一種無奈,但從某種角度說,也放棄了某種責任。馬克思替人類構建了共同的理想,能全心投入這個理想的人,會活得很敞亮。但過了一段時間,孔飛又感覺到不滿足了,他認為馬克思對歷史、社會、階級的把握是極準確的,但他對個人對心靈的理解卻簡單直接得接近粗暴,可以說他無法把握人心最隱秘密的地方。他只懂得人群,不懂得人,忽略了有血有肉的個人。
……
孔飛談了很多類似的理論和人,每一種他都有很獨特的想法,但每一種好像都在對他有所啟示之後,將他攪得更加迷惑。
周尋感覺孔飛像一個神秘的花園,他被帶進那個花園裡,花園裡有極多的路,所有的路都看不見盡頭,周尋走上一條小徑,欣賞小徑兩邊的花花果果,賞著賞著,小徑伸進迷霧,失去了出口,周尋隨著孔飛迷在霧裡。於是,孔飛放棄那條小徑,從旁橫插到另一條小徑上,信心十足地走過光亮的一段之後,再次被迷住。這樣反反覆覆,花園的小徑蛛網一般,錯綜複雜,找不到出口和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