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飛有一種特殊的筆記本,很好的皮面,質量很好的紙。很年輕的時候,他就開始做筆記,記下讀文史或哲學的感觸,記下自己的想法,孔飛經常被書裡的一些觀點、思想所激動,或為腦子裡出現的想法興奮,撲在筆記本上飛快記下。孔青虯仍清晰地記得小時候,他坐在小竹凳上,父親在面前激動地走來走去,敘說看到的某個觀點,某種思想,敘述他的感受。這些內容是孔青虯長大後猜測的,他完全不記得父親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父親興奮的樣子,像他發現小狗會給自己叼東西了,像他做出一件新的玩具。但不久之後,父親又對那個觀點或思想懷疑起來,還是那樣走來走去,可揪著眉,兩隻手搓在一起,像遇到了什麼了不得的難事。他越走越快,手搓得越來越用力,最後在竹凳坐下,抱住腦袋。每每這時,孔青虯就不敢再說話了,他偷偷溜出門玩,等晚上回來,父親又在房裡看書了。
從孔青虯的童年到少年時期,孔飛這種情形總是重複出現,後來孔青虯習慣了,一感覺到父親想說什麼,就靜靜坐在凳子上,一副等待的樣子。孔飛就那麼敘說著,激動著,懷疑著,失望著。孔青虯說這是他們父子間的溝通方式。長大後,父親很少再在他面前這樣。
你父親會跟你母親談嗎?那些讓他激動又讓他失望的東西。周尋問,他很想知道朱彩彩的反應。
孔青虯曾見父親在母親面前這樣過,母親幾乎沒回話,就是聽,看著父親走來走去,偶爾拍拍父親的手背。母親曾稍稍跟他提起過,年輕時,父親一焦躁不安,母親就送他一束花或給一叢養在玻璃瓶裡的綠色植物,父親把花或綠色植物放在書桌上。孔青虯猜想那跟現在很多人寫字畫畫時焚香一樣,有某種安神作用。
你父親母親的溝通方式也夠特別的。周尋說。
以前,我很想知道我父親跟我談過的那些。孔青虯說,後來,我發現自己印象更深的是父親那種行為本身。
青虯,你關注的不是孔飛伯父壽命多長,而是他的行為,他為什麼那樣糾結,其實你也跟我一樣的。周尋說。
孔青虯看了周尋一眼,說,你的研究矛頭指到我身上了,一想到你的什麼心靈報告,我就不舒服。
用科學的話說,你越來越展示了你心理的多維性,用文藝的話說,你的形象越來越飽滿了。周尋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我父親一直不甘心。孔青虯說,他斷了一條有可能很輝煌的路,可安好的日子還是有的,只是他的心從沒有安好過。
周尋想對孔青虯說你現在也會談論心了,終究不敢開口。
孔青虯說父親追求日子之外某種東西的那股勁震憾了他,他覺得自己身上那種勁是從父親身上來的,這種聯繫讓他覺得奇妙。
周尋對孔飛那些筆記本感興趣,問孔青虯有沒有看過,孔青虯講起少年時,父親將筆記本放在書桌上,他翻看過,父親並不阻止。後來,父親將筆記本藏起來了,孔青虯也不敢跟父親提出要看。畢業後,孔青虯留在城裡工作,很久回一次家,還偶爾看過父親對著那些筆記本發呆,但那樣的時候,他不敢踏入父親房裡,感覺父親不會願意讓他發現的。
孔青虯說每每看到父親對著那些筆記本發呆,就知道父親又繞進什麼困惑裡了,就有說不出的難過。他跟父親講過自己的研究,講過自己對生命體的看法,極科學極理智,想讓父親也多關注更實在的東西,父親只是笑笑。
父親繞了一輩子,從沒有繞出來。孔青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