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尋在孔飛房門口猶豫了很久才進去,因為前段時間關於書的暢談,孔飛對周尋有種別樣的熱情,他招呼周尋坐下,問又想看什麼書,周尋偏開目光,假裝在書架上找,卻想著怎麼開口。他可以和孔飛談書的,先繞一大圈之後再提那個話題,但他突然對自己這種小心思感到不好意思,對於孔飛,應該乾脆點坦白點。
周尋咬了咬嘴唇,提起想查清玉睛的事——孔騰和馮梅芳談了自己的意思後,都提到這事孔飛的意思是很要緊的,當然,他們也表明是不必問的,但周尋還是想問。周尋對孔青虯談了自己的為難,孔青虯只是冷笑,說這回不是孔家想弄清什麼,是周尋自己放不下這事,放不下他的心靈報告,他問不問,跟別人沒什麼相干——孔飛聽到這話題,立即放下書,極快地揮揮手,像趕走什麼令人厭煩的東西。
查找玉睛這事本身就是荒唐的。孔飛說。
說完,孔飛陷入沉思。周尋不敢再開口,不出聲地陪坐著。
孔飛再開口時,卻主動談起玉睛。他說玉睛其實是迴避不了的,在孔家一直傳著,先不說那個故事和靈力說是真是假,單說它本身,確實很特別,不管是材料、製作工藝還是中間那隻變幻的眼睛,都有很多至今沒法弄清的秘密,它也確實在孔家傳了很多代,族譜清清楚楚記著,傳說或故事可以編,族譜卻是嚴肅的。
所以,孔飛伯父覺得玉睛……
不是我覺得玉睛怎樣。孔飛說,是玉睛代表的某種東西。玉睛能一代代傳下來,這麼多人堅信不疑,要緊的是這個。
周尋不知覺地往孔飛面前湊,他發現,孔家每個人都對玉睛都有過自己的思考,這種思考讓孔家人變得很特別。
孔飛說打動他的是那種堅信和那種理所當然的接受,對他們來說,世界是神秘的無法把控的,可也是明晰的,有某種力量把控著,那種力量強大、美好到足以支撐人世的一切,所以一切是固定的,這讓他們有堅定的生命觀,讓他們安心又安命。
事後,周尋對孔青虯說他和孔飛更有可能成為知已。
他們這樣很悲哀。孔飛頓了頓,說,不過也是一種幸運。
幸運這個詞對孔飛好像有某種刺激,他眉眼又蒙上那層熟悉的迷茫神色,周尋猜想他又聯繫到自己了。
反而是當代人,推翻這個推翻那個,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孔飛說,有一天,回過頭髮現乾乾淨淨,四周空了,也沒法建出什麼新的東西,心一下子虛了,就拼命找。一會說找到這種東西,是最好的,講出一大堆道理,一會又說找到那種東西,是最本質的,再談出一大堆理由,可自己不信的,所以說著說著,聲音就淡了,那個東西也淡了,消失掉了。
事後聽周尋談起時,孔青虯表情很怪,說父親小時候是跟他說過很多,但長大後從未這樣深談,談得這麼深入,不知是父子間的羞怯還是覺得跟他沒法談,他有些嫉妒周尋。
孔飛說現在有很多新東西,變得很快,不像以前,一樣東西一種觀念可以守過長長的歲月,可實際上新東西很快過了,什麼都沒留下。孔飛終於不說了,像被自己的迷惑困住了。
周尋看著這個老人,也被迷惑困住,他和鄉里人寨里人不止一次談過他,在鄉人寨人眼裡,他是個極好的教師、校長,兢兢業業一輩子,唸的那麼多書都恨不得掏給學生,一個大才在鄉下學校窩了一輩子。在周尋眼裡,他腦子裡的東西“新潮”到令人吃驚,各種理論邏輯那麼清晰,對自己卻混亂又迷茫。他這一輩子都在研究什麼哲學思想,進入各種哲學思想又失望而出,周尋難以理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糾結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