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衣裳而天下治,琴瑟靜好。’用以形容附寶和少典的生活,是貼切的。
桃花塢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烏衣巷無事之時,芷兮會為離與溫酒,離與會為芷兮撫琴,二人於荒山,開仙田,過得是布衣夫妻的歸農寫意生活,愜意、優遊。榆罔依舊醉心草木藥理,閒暇時經常與芷兮一起鑽研,那醫冊《本草》,書卷亦越堆越多......一家人,天倫之樂,便在在書卷的氣息裡,定格成了幸福。
只是,一日,青囊的莨菪來取醫書的新卷,扣開門扉,見那蔭蔭樹下,離與坐撫焦尾,芷兮倚在他的膝邊,以地為席,啜茶閒飲,一手端茶杯,一手握書本。一時間莨菪怔在那裡,對前來開門的榆罔說道:“有人千年孤獨,有人卻樂得逍遙”
“何意?”榆罔不解,莨菪卻沒有閒情為一個榆木疙瘩解釋什麼,裙裾拖過草地,輕款款便挪著碎步,走到了離與和芷兮跟前,她略撩裙襬,向二人施禮:“青囊醫仙莨菪,拜會少典、少典妃。”
芷兮憨厚地急忙起身來,沒有半絲架子的,跑到莨菪跟前,挽起她的手來,笑著說道:“都這麼熟了,施什麼禮?可是滇兒教你來取醫書的新捲了?”
“恩”莨菪很是端正地回道,語氣裡並沒有芷兮所形容的熟人間的親暱。很生疏,很生硬。
“只是,我還有些地方,沒有寫好,需要斟酌一下。你坐下,稍等......”芷兮示意莨菪坐下等她,邊說著,邊自己又坐下去,重新舉起方才放下的書卷,接著研讀。
“這環境如此雅緻,怪不得,天下這麼大,能寫出賑世濟民之冊的,只有你這般‘閒’妃!”莨菪卻看了看那地席,並不坐。她這話中,‘閒’字,說得尤其重。
芷兮和離與,卻都理解成了‘賢妃’,芷兮靦腆地笑笑,離與替她打訕回覆莨菪:“你不要誇她,她禁不得誇。”
莨菪聞言,嘴角劃過不屑一笑。
晌午時分,莨菪才取了芷兮改好的書卷,回了青囊去。只是,芷兮送她出門時,從莨菪衣衫裡,滑落下一塊石頭來。
那石,墨色如染,溫潤如玉。
芷兮將石頭撿起,對莨菪的背影喊道:“莨菪,你的東西,落下了。”
莨菪並不回頭,只是輕輕地、語氣中帶著傷感說:“那是你的,你留下吧。我也希望,‘他’是我的,只是,可能,他更希望你看看他。”
芷兮不明白莨菪的話,正要細問,莨菪卻一轉身,仙身走了,空氣中彷彿氤氳著她的餘音:不要交給離與。
其實,那石頭,正是玄玉。此時的玄玉,因為遇到了心意和靈魂都相通的女主芷兮,正發出焱焱光輝,在她的手心裡,如泣如訴。
那一瞬間,芷兮看到了一幅畫境:
血色的忘川,驚濤拍案,淒厲野鬼,簇擁著一個男子,那男子,風華絕代的姿容,彼岸花作魂,玄色衣衫,勾引得周遭一群孤魂,向他伸出嶙嶙瘦骨爪,廝嚎齜牙,將他一片一片,活撕成碎片,生吞活剝,入了臟腑,又或從口中吐出,或作為汙物排出,然後,那被吐被拉的汙物,又重新化作方才那男子的模樣......
芷兮覺得頭疼,欲裂,連帶得心都被扯得疼。
“芷兮,” 那男子卻在喊,愈發加劇著她的頭痛:“我好想你。你來看看我,好麼?”
可是,轉瞬,那男子經過新一輪的凌遲踐踏之苦後,又哭著說:“不,你不要來,你忘了,可好,可好......”
“芷兮,你怎麼了?”離與從芷兮身後,飛身過來,扶住她的肩,將她攬在懷裡,緊張地問她。
或許,是離與身上的王者之氣,壓制了玄玉的氣息吧,總之,芷兮是在離與抱住她的那刻,頭疼之症,才忽然好轉如常。而那塊石頭,自己,掩入了她的衣袖。
“不知為何,方才感覺天旋地轉,頭痛得緊”芷兮誠實地笑笑,與離與相處的日子,她是單純、心無旁騖、坦誠相待的,也是依賴的。
“還笑,若非我過來得快,你都跌倒了。”離與緊張他的娘子,亦是一如往初:“我教人去青囊請個醫仙過來,給你瞧瞧。”
“傻瓜,我是滇兒一手帶出來的,現下雖不幫人瞧病,卻也是著了半部醫書,幫治了半個天下的病人的。”芷兮對離與俏皮地說:“還有咱們的罔兒,日日與百草打交道,還有誰,對藥理研習得,比他還透了。”
離與寵溺地笑笑,用手輕颳了一下她的鼻翼,說道:“是,我愚笨,捨近求遠了,倒是忘了,我家娘子,不僅是幫我匡治了半個天下的一代賢后,也還是半個草木醫仙呢!”
離與說著,扶芷兮入屋,教她老老實實地躺在床榻上,然後,還特意起身,去掩門窗。
“青天白日的,關窗作什麼呢?”芷兮嘟囔著,坐起身來,“平白得憋得慌。”
離與見她起身,忙坐到她身邊,又將她的頭,按倒在枕頭上,故意將臉,貼著她的臉,嘴唇對著她的耳鬢,私語道:“做夫妻之事吶----”
這一番耳鬢廝磨,熾熱得教芷兮臉紅心跳,‘不要,’說著又要強掙著起來,離與才坐起來,一本正經說:“逗你呢,你好生躺著。侍中已去青囊了。”
“哼--你就是不信我,”芷兮嘟著嘴,怪他不信她的醫術。
“自古,醫者不自醫。我再也經不起,你在我眼下,有一分半毫的閃失了。”離與說這話時,想到的是他與她,一世一世的別離。他的心,很痛,語氣也顯得沉重。只是,忘卻前塵的芷兮,卻是難解他此刻擔憂她的心情的。
“離與,你為何對我這般好?人間有句俗語,稱夫妻有七年之癢,必是相看兩厭、矛盾罅隙此起彼伏的。”芷兮雖不解他心情,卻是在心裡漾著平凡的感動的:“況且,我的容貌,一度那般不堪入目,身體更是四肢俱廢,手不能提,腳難重踏,你卻對我,始終呵護備至。就像現在,我不過一時頭炫,怎便至於你,驚動起侍中,特意去跑一趟青囊呢。”
“我聽得的俗語,和你的不同,”離與看她的目光,說話的語氣,都像對待一個心中珍視的至寶,“知道為何你的妃號,我取作‘附寶’麼?”
芷兮搖了搖頭。
“我心中,曾藏著一件至寶,可是有一天,她丟了,又丟了,又丟了,”離與眉頭蹙起,像是回憶起了痛苦的往事,“我以為,她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或許是上天垂憐我的痴情難付,就在我萬念俱灰之時,將她,連帶我的孩兒,又重新附贈給了我,她是我失而復得的寶貝。”
“哎呀,酸死了,”芷兮任性地推推他,制止他道:“這個世間,就算一個鄉野村夫,也不會拿一個醜八怪當至寶的,你居然給我講這麼離奇不能信的故事作藉口,是教我這個醜女,覺得一生一世都虧欠著你,感恩著你麼?仔細我纏上你三生三世,教你突然間眼明心亮,發現你娶的,竟是天下都棄的一個醜女子時,你便厭棄了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了!”
“這是你說的,你不會再離開我的,對吧?你要發誓”離與將身體貼在她的身上,雙臂輕輕抱著她,說。
“好,好,只要你不嫌棄我,我一介醜女,定會不離不棄。”芷兮拿手,撫摸著他的發,哄他道。只知心中,卻始終不解,到底是什麼樣的遭遇,讓一介帝尊,紆尊降貴,對她這樣一個醜婦,情有獨鍾的。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墨芷兮。”離與說著,眼角竟落下一滴淚來。
“我竟姓‘墨’麼?和墨氏人間墨國,有關係麼?”芷兮聽他說墨芷兮,有此一問:“怪不得你的焦騰雲,每次都將我翻下筋斗來,不教我踩,鳥兒見了我,也都遠走高飛呢。你這詩,倒當真做的貼切,生動得很。”
莨菪叩柴扉。離與去開門。
“打擾了”莨菪見門窗緊閉,滿屋都是曖昧之氣,頭一句話,竟是這樣問候的。
“莨菪今日這般客氣了,倒是我該不好意思,你剛走,又教你白跑了這一趟。”芷兮還是坐起來,清冽地笑著對莨菪說。
莨菪不再言語,坐到她的榻邊,為她搭脈。繼而,臉色,愈加不好看。
“恭喜少典妃,”莨菪站起身來,良久,欠身說道:“再孕天子。”
“真的?!”離與喜難自禁,跑到芷兮榻邊,將她橫抱懷中,直歡喜得原地打了好幾個轉兒。
莨菪見這一幅伉儷甜蜜的靚麗圖景,黯然轉身,自離往門外走去了。
屋外,淅淅瀝瀝下起了濛濛細雨。莨菪走在雨中,眼前是厲鬼忘川對未若掏心挖肺的另一幅圖景。
莨菪淚如雨下,雨愈下愈大,涕泗滂沱、電閃雷鳴。
就在一道閃電,掠過芷兮所在的木屋窗前之時,掩在芷兮衣袖裡的玄玉,融入了她的身體,化入了她的心臟,所有過往的愛恨情仇,一幕一幕,在芷兮的腦海中重生。
芷兮看到,未若帶著化作蜉蝣的她,去找孟婆,看到孟婆以彼岸花作引,一半種在未若心中,一半種在芷兮心中,彼岸花如同花陰的橋,將未若的生氣,一點一點渡到芷兮身上,然後,未若手中的蜉蝣,化成了芷兮紅衣飄飄的樣子。他救活了她。再然後,為了渡她入人間,他與忘川孤魂野鬼,訂立血契,他死後,日日被其撕裂、吞噬、再撕裂,週而復始,無止無休......
芷兮看到,冥府被木落用幽冥血,焚成血海,處處是飛灰和斷崖,未若為了救她,身墜萬丈深淵......
芷兮看到,自己躲開了斷崖邊離與伸出的手,向著未若的方向,墜落,未若接住了她。她想救未若,可是她的濁滅,居然會排斥未若。她因絕望而肝腸寸斷,嘴角吐出彼岸花情毒發作時會吐的血,情之所致,便是彼岸花毒發之時。那便是為什麼婆婆讓未若遠離她的原因。
芷兮看到:那一刻,未若眼中有淚,他說:“我知道,你會愛上我的。”他說“幸虧,你沒有早一點愛上我,那樣,你會和我愛上你一樣,被心內的彼岸花情毒,折磨到體無完膚。”他說:“謝謝你,最後,愛的是我”。可是,她剛明白,愛是什麼,情為何物,他卻死了。她動情時,竟是他絕命時。
芷兮看到:未若最後的一口氣,竟是將她體內的彼岸花,悉數吸到自己身上,然後自墜忘川,去受彼岸花血契中,要被玩鬼啃噬的苦。彼岸花走了,他同時帶走的,還有她體內的草木冰封斷情絕愛的咒語,他的一生,都在向她贖他從未有的罪,救她,一次一次救她,直至以命相赴。
芷兮看到,即便是這樣的未若,死後,身後竟,全是汙名,和罵名......
芷兮哭了,她推開離與,瘋狂地跑出門去,身影消失在滂沱的暴雨中,向著忘川的方向,淚雨狂奔......
(小注:莨菪之仙,能通鬼神。莨菪所以來,便是要將這血鬼之相,重新讓芷兮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