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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虎惜緩步走到齊盛然身後,這位站在南方之巔的故友只剩一個衰老的輪廓。這是一間相當昏暗的房間,齊盛然應該是特意讓宮女們拉上了所有窗帘,厚厚的絨布垂落在地,把陽光和暖意分毫不留地抵在外面,屋內之剩下一處光源——齊盛然身前的窗戶,窗台上擺放了一面銅鏡,銅鏡折射的晦光照出他的輪廓,多餘的光則斑駁在紅毯中,猶如血跡斑斑的戰場。

張虎惜一度覺得,地上都是齊盛然流下的血。

“陛下。”

張虎惜覺得這個稱謂拉遠了他和齊盛然的關係,但他還是這樣稱呼。他明白,現在的齊盛然已不再半年前那個野心勃勃的朋友了。

他變了。

究竟誰才是齊盛然轉變的根源,張虎惜其實心裡有數。他知道那個名為紅鹿的女人在蠱惑他的心智,但他不明白,她到底用什麼方法,把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糟蹋成這般模樣,像是抽幹了他的精魄,攫取了他的生命。

“陛下。”張虎惜見齊盛然沒理會自己,又喊了一句。

齊盛然總算動了起來,他行動很遲緩,眼珠子好似黏在銅鏡上,戀戀不捨地挪開後,才露出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虎惜兄。”皇帝一如既往親近地稱呼他,“支道各郡的士兵調度,可有布置?”

張虎惜愣了一下,沒想到老友對戰爭如此狂熱。

“都安排妥當,只等攻破黃山關。”

黃山關是支道北方與業國接壤的小隘口,平緩流過的長江將那個關隘一分為二,無論對北方軍隊還是南方軍隊來說,都是進攻對方的最佳道路,誰能佔據橫跨長江兩岸的黃山關,誰就能得到進攻的主動權。

但自從業國和齊國誕生後,那裡便始終的是非之地,雙方各占黃山關的一面,相持半年。就在前不久,都城遭到北境人的巫術襲擊,齊盛然認為養精蓄銳半年,此時正是大舉反攻北境人的時機,因此舉國上下的士兵和武者如螞蟻搬食般擁去了黃山關。

大戰一觸即發,作為支道太守,張虎惜和他的門客、部下,需要精打細算地安排來自各方兵馬的住宿、伙食和兵器。現如今,整個支道上上下下都火急火燎,忙得不可開交。

他大老遠來到都城,齊盛然倍感意外。

“找我何事?”他再次看向銅鏡,藉助鏡子看到站在身後的張虎惜。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刺耳的鳴叫。聲音有些俏皮,像是笛聲,但又充滿着鳥兒才能哼唱出的婉轉,而且聽得耳膜隱隱作痛。

張虎惜有些奇怪,詫異至極,尋聲拉開一旁的窗帘。

刷啦一聲,窗帘掀起,張虎惜退後了幾步。

他迎面看到了一對炯大的眼珠,那眼珠裡頭一圈黑,再外則多一圈黃。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窗戶上倒掛着一隻像檐老鼠樣的動物,它撲騰了幾下翅膀,扇出的冷風帶着牲畜的臭。

張虎惜驚訝:這鳥竟不怕人!

齊盛然意識到房間里多出了一道光,他順眼望去,說道:“是紅鹿養的鵂鶹。”

“鵂鶹……”張虎惜反反覆復念叨了幾聲,“這鳥少見。它總是這樣嗎?”

“怎樣?”

“飛到你身邊。”

齊盛然笑了笑,然後露出狡猾的笑容:“它是來看你的。”

“我?”張虎惜沒聽懂皇帝的意思,他也不可能理解現在的情況。

“這個鵂鶹啊……”齊盛然踱步而來,“就像是紅鹿的分身。嘖嘖。”他衝著鳥兒咂了幾下,它巋然不地,依舊倒立在張虎惜面前,那雙黑黃相見的瞳孔不曾轉動。

張虎惜被盯得很不舒服。

“我能把窗帘拉上嗎?”他問。

“當然,”齊盛然說道,“我也沒想拉開它。”

難道他臉上窗帘,就是為了不看到這隻鳥?張虎惜狐疑地合上窗帘。

陽光再次被隔絕,但他能感覺到,那隻怪異的鵂鶹還在注視他。

——小心隔牆有耳。

他腦中忽然閃過宮女的話。

宮女說的是這件事?

張虎惜還沒細想,齊盛然又開口了,他說了跟剛才一樣的話——

“找我何事?”

張虎惜不敢直接回答他。宮女的警告在心中的份量越來越重,他感覺那隻怪鳥在偷聽房間的對話。紅鹿或許精通鳥語。

“陛下,我們許久不曾江上有舟了,我看今日天朗氣清,不如走一遭?”

齊盛然聽出他話裡有話。

“居住於此半年,我還從未遊船。”

他接受了朋友的提議。

*

都城的皇宮佔地面積很大,建造之初就設計好要囊括北山的風景和曉棠湖。曉棠湖周圍遍布海棠,含苞欲放時,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粉綠的海洋,令人心曠神怡、賞心悅目,在初曉,海棠紛開,更是紅流涌玉的一幅江山美景,伸向湖心的棧橋上飄零着些許落葉,紅白黃的鋪蓋於沿途,遠觀近玩猶如行走雲彩之間。

齊盛然和張虎惜來到湖邊不久,小舟便備好。他們不約而同地要船夫離開,兩人自行划去湖心。

逐漸遠離岸邊,齊盛然的眼睛竟慢慢恢復了過往的神采。

“陛下看上去精神十足。”張虎惜不禁感嘆。

齊盛然愣了很久。他直愣愣地抬起雙手,又不顧危險地將身體探出船邊,注視水中的自己。

“我……”

“陛下?”

“這是……”

“看來陛下是在宮內待太久了。”

看到他恢復些許生機,張虎惜發自內心感到高興。

齊盛然木訥地點了點頭,如大夢初醒之人。

“陛下,您可有事?”

他搖了搖頭:“找我何事?特地到這來說——莫非前線潰敗?!”

“陛下真會說笑,”張虎惜哈哈大笑,“北境人各個都是縮頭烏龜,都藏起來了。”

“那便好。”齊盛然抿了口溫茶。

“陛下可知那隻鵂鶹的來歷?”

“紅鹿所養的那隻?”

張虎惜點頭。

“我不知曉,印象中幾個月前就有了,大概兩三月——你問這為何?難不成也想養一隻?那種鳥很聰明。”

“沒,臣只是順帶問問。”張虎惜覺得在這個地方,即便那隻怪鳥也不可能聽到他的話了。他沉着冷靜地呼吸了幾輪,決定提醒皇帝要小心紅鹿。

不,不止是小心。

“陛下,臣以為——陛下?”

齊盛然的目光突然變得極度驚悚,像看到了這世間最讓他懼怕的東西。

“陛下怎麼了?”張虎惜感到不安,他環顧四周,這裡沒有那隻鵂鶹的影子。

湖面寧靜,這裡只有他們。

腦袋像被扎了一針似的,齊盛然感到劇痛,忍不住抱頭哀嚎起來。

“啊!我的頭——!”

“陛下?陛下?!”張虎惜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連忙把船篙杵在一邊。

齊盛然重重地倒下,在寬敞的船艙翻來覆去,彷彿全身着火了一樣,不斷用身體猛烈撞擊船身,充血的雙眼赫然崩裂出腥紅血絲,本該象徵端莊的黃袍緊緊卷在他身上,皇帝變成了倉皇逃竄的蛇。

“陛下!”張虎惜想按住皇帝,防止他撞壞身體。

可每次限制他的瘋狂,換來的只是更加暴怒的抵抗。齊盛然猛然抬腳,重重地揣進張虎惜的肚子,張虎惜感覺空氣被倒吸出去,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狼狽地倒在船尾。

平靜的漣漪激蕩成毫無規律的波瀾,一圈圈浪潮碾着水花向四周擴散,岸邊的衛兵和宮女盡數失色,誤以為太守有行刺之意,慌慌張張地尋船前去救援,更有甚至直接跳水向湖心的皇帝游去。

“救命!救我!”齊盛然瞪大眼睛,眼珠子鼓得像有人在裡頭充氣一樣。

“到底怎麼了?!”

張虎惜束手無辭,獃獃地倒在一邊。

“把陛下帶回養心殿!”岸邊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高呼。

張虎惜望去。

是紅鹿。

她手忙腳亂,指揮士兵把船從湖心拖上岸。

張虎惜收回目光,注視皇帝。

那一瞬,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看到從皇帝的頭髮里鑽出了一隻粉肥的蠕蟲,它顫抖着身子,慢慢融化成一滴渾濁的水珠,滲透進船身。等張虎惜再看時,蟲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