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面纱》 雨仑

李勇錕死後,意味著李家的產業真正走到了終點,這位曾經叱吒商場的銀行家在憂鬱與悔恨中度過了自己最後的時光。

天昊的外婆和舅舅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投奔吳振宏父子。遙想當初,他們位居人上、縱享富貴之時,門庭若市,無人不對他們點頭哈腰。金錢與地位名望總是有理不清的關聯,位高權重之人總是樂於同有錢人交往,有錢人亦是對身居高位的人趨之若鶩。而一個人既有地位,又有財富,那麼也便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叱吒風雲、如魚得水。金錢買不到真正的友誼,卻能喚來不少奴顏婢膝的吹捧之徒。

那時的李勇錕,朋友遍天下,一呼百應。在商界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多少小企業和理念相左的人被他踩在腳下。他成就了不少的人,卻也毀掉了更多的人,商場如同戰場,李勇錕正是如臨戰場一般地時刻關注著商場。他性格強硬,風格獨斷專行。可以說,他有非常敏銳的商業眼光和決策魄力。但是他自視甚高,很難聽進別人的意見。當他的事業達到頂峰的時候,也正是他走下坡路的開始。

一場金融危機正悄無聲息地席捲而來,李勇錕並不是看不到這來勢洶洶的金融風暴。在當時,他的競爭對手劉世光對他虎視眈眈。可是,李勇錕的自負害了他,他覺得自己的實力雄厚,根本不用為這場風暴做出所謂萬全之策的準備,下屬的忠告在他面前如同耳邊風。因而,當危機襲來的時候,他猝不及防,幾乎瞬間就被擊倒了。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只要他挺住,他的事業也不至於徹底失敗。六神無主的他,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將大部分股權抵押給了劉世光的企業。劉世光經過苦心積慮的運轉,終於讓李勇錕徹底走向了窮途末路。

時代總是不斷變化的,而人心似乎也會隨之轉變。當李家一朝門道中落,過去往來甚密的親戚好友,無不視他們為瘟神,避而遠之。縱使有那麼一兩個故交願意接濟他們,也無不居高臨下、趾高氣揚。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古往今來,人走茶涼、樹倒鳥飛的場景從來都是以這樣赤裸裸地方式上演。李家從最高的所在,跌入社會的底層,一路走來,受盡屈辱,受盡貧窮,顛沛流離,不得不讓人唏噓感嘆。

而接手李家股份的劉世光,一朝取代了李勇錕曾經的地位和事業,他以無情的手段將李勇錕踢出局。在劉世光取得勝利之後,也曾假仁假義地同李勇錕套近乎,併為李家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是高傲的李勇錕豈會接受這嗟來之食,他對劉世光的款款盛情不屑一顧,他心裡清楚,正是劉世光讓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可是李勇錕怨得了別人嗎?當初,又有多少人因為他的武斷做派和無情的打壓而黯然退出商場,有些人甚至因為他而鬧得家破人亡。就是劉世光,也曾受到過他無情的打壓,而今栽在這個老對手的手裡,李勇錕還有什麼好說的。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在面對複雜環境時的不明智決策,讓他徹底走下神壇。

天昊的外婆自然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然而遭此劫難,她除了認命,似乎別無他選。她是從舊社會走出來的典型的傳統女人。想當年,她雖然從內心深處同情女兒,即便是在女兒選擇了那段荒唐的婚姻之後,她依然可以接納女兒,並希望女兒和姑爺能夠走進李家,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可惜在丈夫的威嚴之下,她不敢多言,而是選擇了順從。既順從了老爺,也順從了命運。而今,隨著女兒和老伴的相繼去世,她除了低頭,還能有何選擇?順從,已經成為這類女人身上最明顯的標籤。

天昊的舅舅李化成是在母親的管教下成長起來的,父親對他疏於教化,因而母親的性格在他的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李化成從小膽小怕事、逆來順受、缺乏主見,這與他父親李勇錕強硬的性格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方面,連他的姐姐李慧茹也對他深為失望。

然而,在家庭遭遇了一系列的變故之後,李化成的性格開始悄然地發生著一些變化。

李化成雖然性情溫順,但是骨子裡畢竟流淌著父親的血液。當父親去世以後,他開始反思,難道自己就要這樣苟且偷生地過下去,碌碌無為地走完這一生?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百年之後,又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更不用說曾對自己寄予殷切希望的父親了。他的身上肩負著特殊的使命,雖然父親一直沒說,但是他知道,除了重新光耀李家的門第,他還必須為父親挽回尊嚴。

這期間,母親和他聊過一次。

母親說:“過去,我一直將你捧在手心,唯恐你受到一絲的傷害,現在回過頭來看,才發現我過去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害了你,而且害你不淺。我過去實在太狹隘了,總以為屬於我們李家的財富和地位會一直都在。殊不知,任何身外之物都有消逝的一天。我也曾經認為,你父親的做派太過生硬,毫無人情味可言。這使得他得罪了不少人,樹敵無數。我當時希望你將來繼承他的事業之後能夠善待他人,故而無形中磨滅了你天性中與你父親相同餓那一股豪邁之氣。現在看來,我錯得太離譜了。一個幹大事的男人,怎能喪失血性!而今在我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兒子?是家族產業被人吞併後無動於衷的兒子,是親身父親含恨而終後忍氣吞聲的兒子,是面對未來時甘於平庸的兒子……”

這些話極大地刺激了李化成,他帶著哭腔說道:“媽,您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您的話讓我看到了最卑微的自己。我對不起父親,對不起這個家,沒能儘早地挑起擔子,更沒有在父親孤立無援之時成為他的左膀右臂,眼睜睜地看著他含恨而終。我也沒能在姐姐被掃地出門之時堅定地站在姐姐一邊,以致今日家破人亡。而經歷了這一切,您認為我還會無動於衷嗎?不會的!請您放心,從今天開始,我指天發誓,我將靠著所有的生命能量拼搏到底,重新奪回屬於我們李家的一切!”

母親終於欣慰地笑了,她說道:“這才是李勇錕的兒子,直到今天,你才說了一句男兒的話。你父親臨終前曾囑咐我,千萬不要讓你為他尋仇。你當然不能尋仇,但是,你必須要把李家的尊嚴重新找回。我希望,終有一天你也能夠像你父親那樣驕傲地站在世人面前。所以,現在是你展翅飛翔的時候了。這是你父親留下的一封信,這是他為你寫得引薦信。你可以到美國尋找這位亨利先生,他曾是你父親最親密的朋友和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當你拼搏無路之時,可以去找他,相信他會給你應有的幫助。”說著,母親將那個發黃的信封鄭重地交給了兒子。

李化成接過信,說道:“母親,您放心,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不會向這位亨利先生伸手,我會靠自己的努力闖出一片天來。還有我需要對您說的是,您千萬不要覺得害了我,並因此而自責。相反,我得感謝您,假如我全套照搬了父親的脾性,最終仍不免會失敗。父親的性格猛如烈火,而您則柔若流水,我的身上只有兼容似火的激情和如水的性情,才可祝我在事業上遊刃有餘。更重要的是,您對我的學業從來都是狠抓硬抓,我也在國外學習過。所以,當我走出去以後,在文憑和學識方面,您不用為我操心。我現在所缺乏的是閱歷和實踐。所以,我準備以兩年的時間沉入社會的產業大軍之中,十年之內,我會將李家的產業和尊嚴盡數奪回。您就在唐山,和姐夫一家安心地生活,至於小兒向榮,就勞煩您多加調教,你們靜待我的佳音。”

母親流淚了,她動情地說道:“有你這些話,我還有什麼所求呢?相信你的父親在天之靈聽到你的這些話,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至於我,無論在任何時候你都不可記掛,只要你能像個男兒一樣在拼搏,縱使我等不到你成功的那一天,我也該欣慰了。”

告別了母親,李化成南下了,從此,屬於他的人生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李化成雖然在性格上深受母親的影響,而且並未真正地涉足父親的產業。但他曾就讀於著名的斯坦福商學院,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真正欠缺的,是閱歷和實踐。如果父親的產業不至於倒閉,而自己慢慢地在商海中沉澱,那麼假以時日,他定能小有所成。

可惜,過失的事已如雲煙,更不容許他過多地做假設。他需要做的,是從一名最平凡的工人開始,忘記曾經自己頭頂的光環,埋頭苦幹,從頭再來。

李化成原計劃南下廣東,然後找機會到香港發展。不過,當他經過上海時,被這座城市徹底迷住了。他過去也曾來過上海,但今時不同於往昔,當年他是跟隨父親來此的。那時父親被眾人簇擁,他亦身在其中,那時的上海友好地張開了雙臂,歡迎他的到來。而今,呈現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隻身一人,佇立在高樓廣廈間,沒有一個熟人。置身於車水馬龍的城市中,彷彿被遺棄於茫茫的沙漠。今夕對比,悵然若失。

一種奇怪的念頭劃過了他的心間:何不就從這個陌生的地方邁開自己的腳步,在這座不歡迎自己的城市中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來!認定了這個想法,他便取消了南下的計劃。

憑他的學歷,在任何一個地方,在任何一家企業,都能獲得一份很好的工作。

他首先試水的是一家東廈集團的製造公司,這家公司近兩年上升勢頭很快,在同行名為業中已成為領跑者。看完李化成的簡歷,經理王文昭就斷定,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商業人才,他緊緊地握住了李化成的手。王文昭心裡十分清楚,此時的公司正值上升期,而公司最缺乏的,不是資金,也不是市場,而是人才與科技,特別是深諳過西方商業管理的人才。一個企業若要真正地做大做強,必須要邁出國門,走向世界,而人才在這其中的作用是無法取代的。

那時雖然也有不少歸國的學子,但是真正像李化成這樣在世界級著名商學院中進修過的人才可謂鳳毛麟角。他被公司高層一眼相中,不無道理。當然,沒有人知道他父親的事情,他也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他直接從公司中高層領導幹起,這是他事業的開始,他知道東廈集團是自己一個堅實的出發點,因而他投入了自己平生所學和所有熱情。他所領導的部門,在半年之內營銷額就位於公司最前列。他的學識和能力不僅為企業帶來了豐厚的利潤,同時也使得他與公司高層領導之間建立起了無比親密嗎的個人關係。假以時日,他定能順風順水,慢慢高升,進入公司董事會。若果真那樣,那麼他便有了向劉世光開戰的一張王牌。

但是,這樣的道路與他的初衷是相沖突的。他曾對母親說過,而今的他,必須要沉入最龐大的產業大軍之中,也就是底層。只有那樣,他才能真正認清社會的真實面目,看清楚底層人民悲苦的生活和一些企業壓榨工人,與官員相互勾結的本來面目。這樣的想法埋藏在他的心底,也許連他自己也未發覺。

直到有一天,上海一家最新出現的公司進入他的視野。這家公司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沒有巨大的資本,亦沒有高端前沿的產業。真正使得李化成側目的,乃是這家公司隸屬於藍天集團,而藍天集團正是劉世光的公司。顯然,劉世光已經將自己的觸角延伸到了上海。

但是,為李化成所不知道的是,此時的劉世光已經撒手人寰,老人的事業由陳祖銘繼承。

思索再三,李化成決定辭去現在的職務。他告訴王文昭:“我要辭去現在的工作!”

王文昭十分詫異:“為什麼,是公司待你不夠好嗎?如果真是那樣,我會第一時間將你的訴求轉至董事會。”

李化成說道:“這事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我知道公司栽培我不容易,說實話,現在離開,就我個人而言,我也是充滿了不捨,這樣的公司是可遇不可求的,多少人羨慕我這樣的崗位。而且我此番離去,勢必會對公司的業績造成一定的影響。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

王文昭此刻心情十分沉重,他說道:“真的非走不可嗎?或者晚一點走也不行嗎?”

李化成說道:“希望您能夠理解,我的身上負有特殊的使命,關於我的身世和過去的經歷,我沒有和您說太多,現在也不能說,但總有一天您會明白的。”

王文昭說道:“既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強留,人各有志,我們又豈能干預太多!只是我們再難以尋到你這樣優秀的人才了。如果你在外面的路不太平坦之時,請記住,東廈始終是你的家,我們隨時張開雙臂歡迎你回來。”

有王文昭的這些話,李化成已經熱淚盈眶,他緊緊地擁抱了經理,說道:“您放心,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始終銘記自己曾為東廈人,我不會做出任何有損東廈利益的事情。”

辭職之後,李化成並沒有到更好的企業應聘,更沒有離開上海,他改名換姓,隱藏學歷,進入了藍天集團旗下的這家公司。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才真正吹響了復仇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