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成離開東廈集團後,開始尋找機會進入藍天集團。不過他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世,也不願意以真實的文憑和能力示人,因而他接下來的道路註定不會一帆風順。而今,即便他不願意從底層做起,也由不得他了。但他心裡明白,自己需要走的是一條佈滿荊棘的道路,因而,個人的辛酸榮辱,早已置之度外。
離開東廈集團之後,李化成立即更名,將名字變為高盛輝。為了進入藍天集團,李化成不惜花錢託關係,只為成為一名最普通的基層工人。藍天集團在上海的業務主要是汽車的生產,當他進入流水線以後,一切都與在東廈集團時的地位和待遇有著天壤之別。
在這裡,他只能勉強養活自己,租住最廉價和破舊的房子,在公司不僅沒有進入中高層領導的的法眼,就連與他朝夕相處,一起幹活的同事,也各種嘲笑和鄙視他。在他們的眼裡,李化成手無縛雞之力,無法適應高強度的工作,而且更令他們厭棄的是李化成一身細皮嫩肉的,哪裡是幹活的料,他們不明白一個混跡於社會底層的中年人,如何還將自己保養得如此之好。
一位同事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道:“這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每天累死累活賺那麼一點錢,連自己都養不活,何必呢?”
李化成並不做太多解釋,他很客氣地說道:“我覺得自己可以扛得住,我和各位一樣,有胳膊有腿的,也能自食其力。人嘛,總得有個奔頭。”
那位同事繼續說道:“依我看,以你的身板條件,真不適合當一名工人,倒很適合做一位少爺。”工友們聽完都鬨笑不已。
李化成對這種帶刺的話很快就習以為常,因而當工友們鬨笑的時候,他也跟著傻笑,比起他們李家曾經遭受的屈辱和磨難,這樣微不足道的嘲諷又算得了什麼呢?
相處久了,工友們也就漸漸地將他當做自己人看待,因為他們覺得他是一個傻子,而且可憐楚楚。不過說實話,這時期的李化成也確實可憐。
當人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這裡的很多人是不會對你產生惡意的,但他們會對你有各種各樣的偏見,這是很難避免的。當別人對你有成見,而你卻不能很好地消除,那麼遲早有一天,偏見會發展為惡意,甚至敵視。別人樂於看到你出醜,看你的笑話,對於你所遇到的一些麻煩,他們喜聞樂見,甚至還會火上澆油,添油加醋。相反,假如你能很好地消除這種成見,並努力地融入新的環境之中,那麼別人自然會樂於接受你。
不過,如何融入別人的世界中,也要看情況:一種是你以自己的能力和魅力征服了別人,在所有人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你至少不比別人差;另外一種情況則是你讓別人產生了憐憫,也可以說讓別人產生了保護你的衝動。李化成當然可以按照前一種情形出牌,令同事們對他刮目相看,對他佩服地五體投地,甚至仰視他,如果那樣的話,他也就沒有必要離開東廈集團。於是乎,他很好地貫徹了第二種原則,放下身段,以最卑微的姿態融入別人的圈子中。
李化成已經35歲了,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算真正地開始闖蕩社會。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慌感。十年,這是他在母親面前立下的期限,十年之後,假如自己依然一事無成,而那時候的他已經45歲,那麼,也許對於他來說,就真的沒有什麼機會了,而且母親也無法等到下一個十年了。
夜晚,當他回到空蕩蕩的小閣樓,看著天邊的半輪殘月,這種想法便會莫名其妙地湧現,這對於他來說,也許可以算作中年危機吧。
李化成的房間不足20平米,一張床,一個書櫃,一張書桌,便幾乎佔滿了整個屋子。但這不是最艱難的,對於一箇中年男人而言,每個夜晚獨自回到狹小空蕩的房間,這裡沒有妻兒,沒有朋友,沒有張羅好的飯菜,心中的寂寥是難以言表的。特別是對於一個曾經婚姻失敗的人而言,更是如此。當初,他以一個少爺的身份,在在家道中落之時娶了一個僕人,而僕人卻在李家最艱難的時候棄他而去,從這裡便可窺見現實的殘酷和人性的冰冷。
漫漫長夜裡,當他聽著隔壁人家的吵鬧聲,或者是歡笑聲時,他也時常會拿出兒子的照片來,衝著照片微笑,對著著照片說話,那種對於一個完整的家庭的羨慕和嚮往之情,縈繞心間,揮之不去。
當他躺在狹窄的木床上,兩眼空洞地看著天花板時,一種從心底而生的孤寂和人性原始的衝動,是無法描述,更是無法排遣的。
但這樣的生活,李化成很快就適應了,他時常自比勾踐,雖然不至於臥薪嚐膽,但男兒一旦抱定一個堅實的信念,就能克服所有的艱難險阻。在常人看來,這些困難似乎是無法克服,有時幾乎是致命的。但是,這一切是不可能擊倒一個拼命三郎的,相反,這些艱難困苦會磨礪人的精神,終有一天會轉化為人生的財富。
在這期間,李化成也同一些工友建立了親密的關係,他偶爾也會到工友家裡吃飯,而工友家中的情景也是觸目驚心的。他有一位同事叫林大偉,家裡的境況比他好不了多少。一家三口擠在兩間房裡,妻子已經下崗,長期處於失業狀態,八歲的兒子即將上小學,全家的重擔壓在了林大偉一個人的肩上。他們一家人的生存狀態是極為艱難的,妻子由於沒有工作,精神壓力巨大,經常吃抗壓藥,兒子則無法和同齡人一起進入好的學校,甚至上不了學。好在林大偉始終樂觀堅強,賣命地幹活,才使得一家人免除了衣食之憂。
對於李化成的到來,林大偉一家十分歡迎,女主人忙裡忙外,折騰了一個下午,張羅了一桌好菜,李化成則特意買了兩瓶酒,兩杯酒下肚,哥倆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林大偉說道:“盛輝,要我說,咱們一個車間的人,也就只有你看得起我了,當然啦,也只有我看得起你,這叫什麼?這就叫難兄難弟。”
李化成說道:“別人怎麼看那是人家的事,咱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來,不說那麼多了,喝酒。”
林大偉喝得紅光滿面,他說道:“跟你一起喝酒就是痛快,就是開心。小輝,你也不用瞞我,跟我說說真實的你吧,我不相信現在的你是真正的你。”
李化成心中暗驚,便敷衍道:“大哥,你喝醉了,什麼我不是我的,把我都聽暈了。”
林大偉說道:“我沒醉,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我老林可看出來了。你的身上一定有不少的故事,只是你不願意說罷了,你不說也沒關係,我當然也不會跟別人說的……”
李化成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朝嫂子努嘴,嫂子會意。
嫂子對老林說道:“看你都胡說八道些什麼,盛輝好不容易來家裡一趟,你就不能說點開心事?淨說些瘋話酒話,盛輝,你別見怪呀,這老林喝了酒就愛胡攪蠻纏。”
林大偉看了一眼妻子,隨後點頭說道:“沒錯,是該說些開心的事,小輝,我聽說年底公司會大幅增加員工的績效,看來我們的好日子就快到來了。”
李化成默默地點頭道:“但願如此吧!”
林大偉看著李化成說道:“這個消息對你好像沒什麼吸引力呀!你也不想想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藍天集團可不是一般的公司,其規模和資產,非你我所能想象。可是你也看到了,公司利潤豐厚,他們對員工卻苛刻到了極點,每天工作時間那麼長不說,工資待遇還低得可憐。長此以往,怎能留住人。我都下決心了,假如公司的境況不能有所改變的話,年底我就準備走人了。我這個人就這特點,你讓我幹活可以,再苦再累我也毫無怨言,但是不能讓我過得憋屈。”
“公司為何突然要增加員工的績效工資呢?”李化成不解地問道。
林大偉靠近李化成,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公司上層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不僅人事方面有了大幅調整,而且公司的運作模式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李化成不明就裡地問道:“我對這些事情怎麼一無所知,再說了,公司為何突然要做此改革?”
林大偉說道:“我有一位熟人,就在北京的公司總部上班,他掌握了不少內部消息。據他所說,公司這一切的變化,源於上層董事會的權力更迭,老的一把手已經去世,新的董事長上任,勢必要燃起三把火。”
“什麼?你是說劉世光已經死了?”李化成很驚訝地問道。
“噓,聲音小一點!”林大偉急道,“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你也不想想劉世光多大歲數了。新的董事長叫陳祖銘,我聽說,劉世光在兩年前就已經將公司一把手的權力讓渡給了陳祖銘。只是因為劉世光還活著,陳祖銘難以放開手腳,現在老頭子歸西,陳祖銘自然要大幹一場。而這對於我們這些小人物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公司是得改革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倒閉……”
李化成點頭稱是,但是他已經聽不進去林大偉的其他話,他藉故先走了。這令林大偉一家十分不解和失落。
劉世光去世的消息對於李化成而言是巨大的衝擊。長久以來,他一直認定劉世光便是自己的仇家。雖然他也曾想過劉世光年事已高的問題,但是,當這個消息真正襲來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接受,似乎就在那麼一瞬間,他的所有行動和付出便失去了意義。
李化成的內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這有點像古代的俠士,身負家仇舊恨,他潛心多年,就是為了一朝出山,親自向仇家報仇。但是,他還未向仇家宣戰,仇家就已經死了,這對於志在復仇的俠士是一件極為不幸的事,因為他本人的存在,也不再具有太大的意義。
假如李化成迷失在這片思想的迷霧中,那麼他的存在自然不再具有任何意義。這時候,母親的話語又迴盪在他的耳際——“你自然不能尋仇,但是你必須將李家已經失去的尊嚴重新奪回!”這句話又重新點醒了他,他的使命乃是將李家的產業和尊嚴重新奪回,而不是將復仇的利劍指向某一個人。
在這個年齡段,即便沒有人提醒,李化成也應當明白一個道理:仇恨不可能為你贏得任何事情的。你想體驗復仇的快感,想要快意恩仇,但是結果往往不能如願以償,仇恨越是充塞於人的心間,人越是容易被仇恨摧毀。仇恨就像毒藥,它會毒害人的心靈。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並不是說人為了仇恨而隱忍十年,在這十年中捶打自己,而是經歷十年,人的內心應當已經過歲月的沉澱,能夠超然於仇恨。抱著仇恨去錘鍊自己,是不可能有太大出息的。
想清楚了這個道理,李化成自然也可以釋然,不用揹負太重的精神負擔前進。目標就在前方,與其負重而行,不如輕裝上陣。
李化成清楚,劉世光已經屬於過去式,未來他的對手是陳祖銘,要同這個人打交道,就必須認真研究這個人。他曾接觸過陳祖銘,因為陳祖銘曾經追求過他的姐姐,只不過當時陳祖銘並未注意到李化成。
如今,李化成不用思考如何復仇,他只需要奪回李家的產業,而李家的產業,就攥在陳祖銘手裡。不過,據林大偉所說,這個陳祖銘可不同於劉世光那個老狐狸。陳祖銘是新時代的企業家,具有深遠的戰略眼光,想扳倒這樣的人物,可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李化成自然看到了這些,但是箭已射出,就沒有理由收回,也不可能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