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面纱》 雨仑

吳振宏已在日本呆了五個年頭。當他孤身一人遊走在東京大街上的時候,他的腦中,除了反思自己事業失敗的原因外,也許更多的是掛念遠在中國的親人。

此時,中國已經緩緩地從三年大饑荒裡走出來,只是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動盪不安的年代也將隨即到來。反觀日本,整個國家在戰後大力發展科技與教育,加之西方的扶持,同時進行了深刻的經濟變革,國家經濟實現了騰飛。

吳振宏穿梭在這座經濟高度發達的城市,心想,國內縱使達不到東京這樣繁華的程度,但至少也已經呈現出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吧?這裡再怎麼發達,與自己都沒有任何關係,他已經不屬於這裡。他對日本有說不出的仇恨,他的祖父死於日本人的屠刀之下,如今自己在這裡一敗塗地。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夜晚,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故鄉的景色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在那裡,有他五年未曾見面的妻子與小孩,孩子現在已經八歲。吳振宏想,沒有父愛的孩子,一定受盡了欺凌吧!他的思緒回到了故鄉。

村口是一條小河,一座稍有年代的石橋橫跨小河,橋上的石板已經被磨得無比圓滑,橋墩上佈滿了青苔。沿著河流往上游看去,一片繁茂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一座小山。遇到颳風的日子,從村口望去,小山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個翻湧的浪頭。此時,細雨沙沙作響,洗淨了空氣中的塵土,綠油油的小麥昂首向天,笑迎這來自夏日的饋贈。

小天昊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袖口處有一道補丁。現在,衣服上又得加上一道更大的傷疤了,因為衣領下開了一個大口,一直到他的肚臍眼處。透過這個口子,可以看到那稚嫩的身軀,瘦小的身體上,一排肋骨格外突出。黝黑的皮膚上,一道血痕清晰無比——這顯然是為他的頑皮買的單。他睜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媽媽,心想又免不了挨一頓打,見媽媽走過來,心裡一陣發顫,準備掉頭就跑。

媽媽蹲下身來,輕輕地撩開他傷口處的破布,心疼地撫摸著那道血痕,她的眼眶溼潤了,似乎忘了去找碘酒,只是不停地責備兒子:“為什麼這麼不聽話?不好好讀書?還要自己找罪受……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天昊很受不了媽媽的這一套,因為這種小傷對於他而言根本不算事,他只希望媽媽能夠儘快地放自己一馬。

天昊的媽媽叫李慧茹,雖然一身農婦裝扮,但從她的眉宇間,卻透出一股非凡的氣質,她的面龐雖然已經黝黑,卻難脫清麗之色。然而她的眼中,卻時常充滿憂鬱的神色,每每到了黃昏,她會倚在門檻,遙望遠方,這一望,已是五年。

天昊找準時機,一溜煙跑開了。到了樹林深處,只見一顆參天大樹屹立在河堤上,這棵樹枝節突兀,樹葉繁茂,周圍的樹木與河流,都掩映在它龐大的身軀之下。到了樹下,天昊把書包隨手一扔,便開始爬樹,他上樹毫不費力,他的敏捷比起松鼠來雖有幾分遜色,卻也與猴子相當。他坐在一處穩當的樹杈上。他好像在自言自語,可又不知道在說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哭哭啼啼,讓人難以捉摸。媽媽跟蹤了他幾次,除了焦慮地看著兒子像個傻子一樣在樹上胡言亂語之外,一無所獲。他呢,每天在樹上發呆半晌,然後才慢吞吞地去上課,因而等待他的,總是是老師的責罰和媽媽的訓斥,但他卻屢教不改。

媽媽難以抑制自己的怒火,她狠狠地教訓了兒子一頓。不過,她也好奇,兒子究竟著了什麼魔?以致茶飯不思,沉默寡言。

這一天,當天昊終於下樹去上學之後,她爬上了那棵大樹,只見樹梢有一個鳥窩,她湊近一看,是一窩剛孵化出不久的鳥兒。看著這群毛絨絨的小傢伙,她心裡的謎底終於解開了。

天昊不討老師喜歡,也沒有要好的玩伴,他在學校經常是受欺負的對象,他身材瘦小不堪,性情卻倔強無比,同學都喜歡拿他開涮。沒有夥伴,他便一個人在田間地頭或是叢林溪邊玩耍,於是,花草樹木,蟲魚鳥獸都成了他的朋友。

看到一枚還未孵化的鳥蛋,李慧茹腦中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將鳥蛋掏走了。回到家,她把這枚鳥蛋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那陳舊的大皮箱裡。

當天,吳天昊很晚都沒回家。李慧茹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兒子,他徑直往那棵樹的方向走去,可是,那裡根本沒有兒子的蹤影,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他歇斯底里地喚著兒子的名字,可是沒人應答。她的額頭沁出了汗滴,一種不安的心情蔓延開來,這一代可是有狼出沒過的,她不敢想下去。她更加賣力地喊了一聲,不遠處有了動靜,終於聽到兒子的回應——“我在這兒呢?”天昊不耐煩地應道,他像一頭野豬一樣趴在地上,在荒草叢中亂竄。

“你在幹嘛?”李慧茹問道。

“沒什麼……”天昊垂頭喪氣地爬起來,衣服上又添了幾道傷痕。

“快跟我回家吧!”

“不!我不要回!”天昊的態度很堅決。

“呦,你小子反了?大晚上不回家,你想急死我是嗎?你到底在幹嘛?最好如實招來。”

天昊覺得繼續瞞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便說道:“不瞞您說,我在找一枚鳥蛋。”

“哦?這我就聽不懂了,一枚蛋何以被我的兒子奉為至寶?”媽媽以不明就裡的語氣問道。

“這事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那時,班裡組織郊遊,我和同班的周曉芸落在後面,當我們從這裡經過時,發現一隻鳥兒正和一條花蛇搏鬥,很顯然,那隻鳥是在保護自己的巢穴,但很不幸,鳥兒最後還是被蛇咬中了。在樹梢上,我發現了一窩小鳥。它們已失去了母親,我意識到,我現在成為了它們的依靠,絕不能讓它們這樣死去,於是我每天都會來這裡陪伴並保護它們。”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們弄回家去?”媽媽插入一句。

“我害怕您一生氣會把它們扔了,我不想讓您操心。”

“傻孩子,你成天魂不守舍地才讓我操心呢,再說了,我怎麼會虐待新生的小鳥!走吧,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

“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幹嘛?”李慧茹生氣了,“你若再鬧下去可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有一枚鳥蛋不在了,肯定是被蛇偷走了。

“偷走了才好,偷走總比壞在這裡強,你難道不知道鳥蛋沒有一個溫暖的家是沒法孵化的嗎?”

“我不管,即使鳥蛋被蛇偷吃了,我也要找到殘殼……咦,對了,您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該不會是您搗的鬼吧?”他說出這話就後悔了,一根荊條已像蛇一般吐著信絲抽過來,避之不及。

“你沒聽到我快把喉嚨都喊破了嗎?為了找你,我跑到學校,跑遍村子,你倒好,全然不顧我的擔憂,一枚破鳥蛋難道比你媽還重要了?”說完,拉著天昊就走了,全然不顧兒子的掙扎。

七月的夜空,繁星點點,月兒高懸。遠處,幾座起伏的山丘在薄暮間悄然入睡,如同一群憩息在月下的駱駝,微風拂過,它們的鬃毛輕輕抖動,那是一排楓樹在搖曳。此刻,無論是樹叢,還是村裡一座座小屋,都被月兒渡上了一層金光,一片祥和安寧。一條小河在林間繞了一個大彎,又從村口往南緩緩流去。小河的低鳴聲,和著樹葉的沙沙聲,奏響了夏日的催眠曲,當人們都已熟睡,群鳥的歌聲響起,曠野頓時一派熱鬧喧囂。

吳天昊一天天變得呆板木訥,李慧茹雖然憂慮重重,但是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她難以靜下心來與兒子好好交流。她也早已忘了那枚被她藏起來的鳥蛋,只是憂慮地看著兒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地疏遠自己。

一天,吳天昊一個人在家,吃過午飯,他正玩弄著自己的彈弓。突然牆角傳來細微的叫聲,他心想定然又是老鼠在作怪,於是攥緊彈弓,“子彈上膛”,慢慢靠近,他發現叫聲是從一隻皮箱裡面傳出來的,便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皮箱。他驚訝地看到,一隻剛剛孵化出的小鳥對著自己不停地叫喚。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他又是驚喜,又是氣憤,喜的是自己日夜牽掛的鳥蛋終於化成一個鮮活的生命,氣的是媽媽竟然干預自己的事情而且隱瞞不說。在他這個年齡,即便事情已經很圓滿,他也會想辦法找出一些瑕疵來,而且容不得任何人干預自己心目中的那一方天地。

他向來是懼怕媽媽的,但是這一次,他決定要反抗一次,以捍衛自己的“尊嚴”。黃昏時分,媽媽終於回來了,她揹著一大筐青草,腰間別著鐮刀,褲子上濺滿了汙泥。她叫天昊來幫忙,但兒子卻充耳不聞。她只好自己費力地將籮筐從背上卸下,把肥嫩的青草倒入牛棚,均勻地撒在食槽。幹完這一切,她已經疲憊不堪,大汗淋漓。天昊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只等媽媽進屋,然後爆發,那些孩子氣的話已在他的胸中醞釀許久。可是,當媽媽進屋後,他好像把那些話全忘記了,一句話說不出來,小臉脹得通紅。

媽媽微笑著責備道:“小鬼,媽媽回來也不知道幫幫忙,快去給我倒杯水。”

小天昊只得去倒水,一面走,一面在心裡臭罵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

他心不在焉地倒水,一不小心,把水壺摔在了地上,碎片散落一地,看到毛手毛腳的兒子這麼沒出息,李慧茹生氣了,她又開始了她那一套:責怪兒子粗枝大葉,馬虎毛躁。她一講,就喋喋不休了,扯到兒子的學習,又抱怨日子的艱難,進而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命苦。

天昊硬著頭皮,終於聽不下去了,他說到:“您說這麼多,難道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還是說我們的日子過成這樣是我一手造成的?”見媽媽沒有說話,他的氣勢上來了,嚷道:“您瞞著我把鳥蛋藏在箱子裡又是什麼用意?您又顧及過我的感受嗎……”

李慧茹怔住了,給了兒子一個耳光:“誰讓你亂翻我的東西?”她一下子憤怒到了極點,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天昊捂著臉,努力止住淚水,低下頭,任憑這暴風驟雨的來臨。但他還是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看到兒子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一股酸意湧上她的心頭,她真想抱著兒子一起放生大哭。她走近皮箱,打開一看,一隻醜陋不堪的小生物正衝著自己蹦蹦跳跳地叫個不停,一旁還拉了一小灘鳥屎,鳥屎就在她最珍愛的衣服上面!她欲哭無淚,無奈地看看小鳥,又看看蓬頭垢面的兒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走過去安慰還在抽泣的兒子:“天昊,鳥蛋沒有溫暖的家是沒法出世的,假如這隻鳥蛋還在樹上,那它只能是一枚普通的鳥蛋而已。”

吃完飯,天昊早早地去睡了,李慧茹坐在床邊,看著漸入夢鄉的兒子,她的心裡充滿了無限的愛憐。油燈下,他的小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那是一張兒童天真無邪的面容,開闊的額頭,細長的睫毛,還有流著口水的小嘴,把人帶入一種遙遠的回憶之中,這種回憶將貫穿人的一生,而且離童年越遠,這種會議會更加頻繁地敲打你的心。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兒子,也許一些童年的回憶,正浮現在她的眼前。

夜裡,雷聲大作,暴雨如注,天昊穿上一件襯衣就往外衝,媽媽攔不住,只得披了一件蓑衣跟了出去,天昊已不見蹤影。但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去“接”那幾只鳥回家的。李慧茹趕到樹下,看到天昊正吃力地往上爬,可無奈樹幹實在太滑,沒法爬到樹梢。

李慧茹向兒子喊道:“快下來,天昊,別爬了!”

上面回道:“雨太大了,我聽不清楚。”

“我說,你下來,讓我爬上去。”天昊慢慢滑下來,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媽媽一眼。她沒有理睬天昊,她把蓑衣一脫,隨手給兒子披上。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經爬到樹梢,天昊簡直不敢相信媽媽還有這一手!她小心翼翼地將鳥巢遞給兒子,她攀附的一根樹枝卻突然斷裂,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天昊傻眼了,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不過媽媽卻自己站起來了,看來並無大礙,天昊哭了,媽媽攬著兒子的頭。他第一次意識到媽媽對於自己來說是何等地重要!

巢裡共有五隻小鳥,第二天,有一隻死了,他心痛不已。他找了一些破舊的衣物,為這些鳥兒做了一個溫暖的小窩。兩天後,又一隻死去,加上從箱子中孵化的那隻,一共還有四隻。

他在傷感之餘,也納悶不已。現在鳥兒的伙食比起之前已經大大改善,為什麼還會一隻只相繼死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問媽媽,可是媽媽也不知道。他便厚著臉皮去問老師,要是換成以前,便是多看老師一眼,他都窘得慌。看到這個“問題生”主動來求教,老師大感意外,卻也甚是欣慰。根據天昊的描述,老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假如天昊所言為實,那麼這種鳥便是極為珍貴稀有的便是天堂極樂鳥無疑,可是,這種鳥棲息於赤道幾內亞一帶,怎麼會出現於我國的華北?他百思不得其解。

帶著疑問,老師還是耐心地幫他解答這個問題:這些鳥應該是極樂鳥的屬種,極樂鳥是雜食鳥類,但主要還是以穀物和水果為主,比起你之前喂的蚯蚓,穀物和水果可算是奇貨了,野生的鳥兒,第一次吃到如此美食,自是暴飲暴食,直到撐死為止……天昊回家摸著死去的鳥兒的腹部,果然是吃得過多,若非及時止住,估計另外幾隻也免不了同樣的命運,天昊細思極恐。

那隻從箱子裡出世的小傢伙,好像並不喜歡自己的幾個哥哥姐姐,除了天昊,它對任何事物都排斥,畢竟它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雙眼睛,便是天昊的。

兩個月過去了,幾隻小鳥羽翼漸豐,最大的那隻,已能短距離飛行,天昊喚其為班谷,它的頭頂長有一撮金色的羽毛,如同一頂金冠,此外,通體潔白,一雙機敏的眼睛閃動著,放出特異的光芒,它很美,如同一位身披銀鎧的王子。

夏天悄然過去,秋天盛裝來臨。那片楓林,換上了紅色的外套。田野一片金黃,豐收的喜悅,盪漾在人們心間。雖然太陽依舊高懸,但天氣漸漸陰冷起來,第一陣北風已經吹來。清晨的道路,人們在北風的催促下會不自覺地加快步伐。

過去的日子裡,天昊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他不再像過去那般敏感,中午那柔和的陽光驅散了昔日的陰霾,他會帶上班谷,到林中捉迷藏,累了,他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懶懶地張開四肢,微微閉上雙目,靠在樹上,大口呼吸大自然的氣息。班谷憩息在他的肩頭,也學著他的樣子,只是它把眼睛完全合上了。煩惱的時候,班谷會嘰嘰喳喳地唱歌給他聽,他樂呵呵地敲著班谷的紅鉤嘴,嘲諷道:“看你五音不全的,還好意思唱,我可聽不懂你在唱什麼。”班谷急了,一面亂叫,一面撲騰著翅膀。他唱著,它跟著唱,彷彿全世界只剩下這重疊在一起的沙啞歌聲。

安寧中,總有一雙敵意的眼睛,像毒蛇一樣潛伏在我們所看不到的地方,或是在黑夜中,或是在未知的未來。

那天,吳天昊心血來潮,他帶上班谷去了學校。說也怪,看到這隻鸚鵡,同學們立即來了興趣,過去那種對天昊排斥的眼光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羨慕和友好的目光。周曉芸也走近了他,天昊心裡美滋滋的。從那以後,他們成為了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學,一起玩耍。班谷對這位大眼睛女孩很有好感,常常飛到她的肩頭,歡快地起舞,它似乎愛上了這位女孩,這令天昊醋勁大發,但是他也說不清自己的醋意是為曉芸還是為班谷而發。

班裡有位頑皮的男孩,叫王剛。他個子不高,手腳卻大得出奇,學校裡打架鬥毆基本少不了他。他的頭髮又硬又直,留得長長的,活像一頭刺蝟。後腦勺禿了一塊,有雞蛋般大小,又紅又腫,看來這個印記將伴他一生。正是這個缺陷,令他生性敏感,極易動怒,容不得任何人嘲笑。有一次,一位高年級的女生指著他似乎在評點什麼,他不問青紅皂白,順手抓了一塊石頭就朝那女孩扔去,女孩當即頭破血流。從此,大家都對他避而遠之,唯恐無意得罪了這位瘟神。王剛闖了禍,卻心安理得,自鳴得意。他在家是個混世小魔王,父母對他又愛又怕,自然而然地,在學校老師那他也沒有辦法。和天昊一樣,他也沒朋友,他想跟天昊玩,但天昊不予理睬,他便有事沒事找天昊的麻煩,令天昊苦不堪言。

不過,班谷的到來,似乎對王剛產生了影響,他的童心漸漸地被班谷喚醒。他開始和同學們一起逗班谷玩,甚至從家裡為班谷帶來燕麥。

無論對誰,班谷都十分友好,有些時候,它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一隻鳥,它也許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解讀人們的內心,但是,它永遠都不會讀懂。它與跟多的人相處,無形中便疏遠了天昊。過去,天昊是它生命的全部,而現在,任何人都可以將它捧在手心。它忘情地享受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全然忘記了自己只不過是只鳥!

天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不知為何,一種淡淡的憂傷開始縈繞在他的心間。也許班谷是屬於眾人的,而他自己只不過是這許多朋友中很普通的一員。其餘的那幾只鳥兒會帶給他些許的慰藉嗎?還是在某一天也會離開自己,他不知道該把心靈寄託於何處。

班谷如同一位明星,每天都把自己的羽毛打理得光鮮亮麗,金冠更加耀眼,銀鎧更加威武,通體沒有一根雜毛,美得讓人驚歎。

冬天在這個時候悄悄降臨了。

窗外白雪飛揚,窗內正是書聲琅琅。現在的班谷,膽子越來越大,過去,只有在課間時分,他才會飛到教室,上課的時候,會安分地待在室外的樹上。而今,即便是課堂上,它也會偶爾竄進來,擾亂課堂秩序。老師無奈地捱到下課,他警告天昊,以後再不許將鳥帶來課堂。

老師前腳一走,同學們立馬在班谷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只有王剛無動於衷,老師昨天佈置的作業他到現在還未完成,已被下了最後“通牒”。班谷朝王剛的座位飛去,同學們的目光迅速跟著轉移。它停在王剛的桌上,蹦了幾下,王剛對它笑了笑,然後繼續做作業。它有點不高興了,便索性跳到了王剛的頭頂,大夥兒的目光齊刷刷地盯住了王剛的頭部,他的臉頰立馬漲得通紅。班谷繼續放縱著自己,它把尾巴一翹,一灘鳥屎落在了王剛的禿頂處,一片鬨笑。王剛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抓住了班谷,周圍頓時一片安靜,大夥兒都被他這突然的舉動嚇壞了,班谷在他手心淒厲地叫著,王剛怒火中燒,用力一甩,將班谷砸到牆上,班谷撲騰著跌到了牆角。看著奄奄一息的班谷,王剛心中一顫,也嚇傻了,他不敢相信是自己的這雙手殺害了班谷。

天昊從外面衝進來,看著心愛的鳥兒在垂死掙扎,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他一把抓住了王剛的衣領,用力地捶打,帶著哭腔喝道:“你還我班谷!”可是王剛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眼中泛著淚花,似乎在說:“你打吧,為了班谷,也為我過去對你所做的一切。”

天昊的拳頭漸漸無力,他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班谷。班谷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天昊,就像當初在樹上第一次看到天昊那樣,只有身子不住地抽搐。天昊不願在同學面前過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緒,但是大家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滴眼淚正從他眼角滑落,他自己並未發現。上課鈴響了,他從某種原始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慌忙擦去眼角的淚滴,跨上書包,捧上鳥兒,頭一低,往家裡跑去。身後,周曉芸跟著跑了出來。

這學期餘下的日子裡,他都是在消沉中度過,雖然他的性格中本就有憂鬱的氣質,但他那樣子還是讓身邊的人吃驚不已。

這一年,天昊也不知為何,隨著班谷的死去,它的幾個兄弟姐妹中,兩隻飛走,一隻死去,僅只剩下那隻從箱子裡孵化出的小鳥。班谷死去的時候,這隻鳥的羽毛還沒有長齊。和班谷不同,這隻鳥兒也有一個冠羽,不過冠羽和頭部的顏色都是潔白的,而重點不在於此,而是在它的頸部,圈圈點點的羽毛巧妙地形成了一串珍珠。它的羽毛從頭部開始,由白向淡黃過渡,再到金黃,到了翅膀和尾部已經成為火紅了,它的美是驚豔的!如果說班谷是一個英俊的王子的話,那他就是一位典雅的公主。雖然天昊看著它一天天長大,但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間,它換上了新裝,就像十八歲的少女,不覺然間,她已亭亭玉立,含苞欲放。天昊取其名為艾琳,它飛行的時候,尾部似乎帶著焰火,彷如一顆流星在飛行。比起班谷,艾琳有著極為突出的學習模仿能力,特別是對聲音的掌控,在天堂鳥中可說是極為罕見的,天堂鳥雖然美得令人驚歎,但是聲音往往平淡無奇,艾琳的歌聲勝過百靈鳥,這令天昊激動不已。

老師向天昊講述道:有一個傳說,世間有一種鳥,出生時便沒有腳,所以它不能休息,只能不停地朝太陽昇起的地方翱翔,直到體力耗盡,它撞向一株荊棘,臨死時,它發出一聲歡鳴,它的絕唱和鮮血化成了另外一隻鳥,繼續向太陽飛行,它的終點是天堂,因而叫天堂鳥。而那株荊棘所在的地方位於南太平洋的新幾內亞島。它們為何會在我國出現,也許是被人作為寵物引入後逃匿至此吧。

村裡傳聞天昊養了一隻珍貴的鳥,但很少有人親眼見過。天昊再也不希望拿艾琳招搖過市,班谷的死令他難以釋懷,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相同的命運降臨到艾琳的身上。只有一次,鄰居的何大娘來家裡借木桶的時候見過艾琳一面,她看得呆住了。天昊立即帶著艾琳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了。帶著未滿足的好奇心,何大娘鬱悶地離開了。

有一些長舌婦總會聚在一起,說這家長,道那家短。艾琳的存在,又為她們提供了充足的談資。她們的話多少也會傳到李慧茹的耳朵裡。何大媽甚至直接了當地對李慧茹說道:“我找過鎮上的大師幫你們算過了,野鳥可千萬不能帶到家裡,越是亮堂的,越是晦氣……”李慧茹衝她笑笑,然後若無其事地幹著自己的活。而有關她的閒話,就從沒消停過。

村裡沒人知道李慧茹母子是何來歷,只能做各種無端的猜測,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論四處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