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徹自己都沒想到，這句話會脫口而出。
語氣里若有若無的試探，和淡淡的埋怨之意，令韓中堯回眸看着他。
他佯作淡定，彷彿根本不在意顧家的事。
韓中堯看了他許久，這才收回目光，緩緩道：“韓家世代從軍，出過無數將軍，也出過許多孤兒寡母。”
五十年前的他，五十年前的顧瑜……
“我曾征戰沙場，九死一生，深知戰爭有多殘酷。”
“十三，你身為韓家後人，將來恐怕也不能免去浴血沙場的命運。”
“這份殘酷，讓男人承擔就夠了，”韓中堯眼中閃過一絲憐惜，沉聲問道，“十三，你說呢？”
想到顧瑜出走，一個人在戰火中漂泊流離，韓中堯便感到心如刀絞。
他隱約察覺出韓徹對顧君寧有意。
若他們僅是書香世家，或是販夫走卒，他或許會欣然應允，願意讓自己的後人來照顧她的侄孫女。
但他們韓家，說到底，生死存亡依然懸於一線。
比之聞家，雖能清清白白走到陽光下，韓家男子仍然絕非良配。
韓徹沉默不語。
“十三吶，你可知高祖為何要封我為‘定國公’，為何讓我一個廢人位居武將之首？”
“祖父！”韓徹猛地抬起頭道，“您不是……”
“好孩子，聽我說。”
韓中堯感激他的維護之意，平靜地笑笑，擺手道：“若我雙腿俱全，在高祖還朝時，隨他活着回來……”
那定國公這個位置，必然輪不到他來坐。
高祖也不會讓任何手握兵權的人坐上這個萬眾矚目的位置。
韓中堯深知高祖薄情寡恩，猜忌心重。
這些年，他背負着皇室的恩情和猜疑踽踽前行，未曾將權力的真相向兒孫透露分毫。
但他過世後，替他背起這一切的將是韓徹。
韓中堯雖不忍，但也無力阻止，只能先將以鮮血換回來的教訓教給他。
“五十年前，高祖御駕親征，與北燕作戰。我身為北境統帥，協同高祖，與北燕決戰於雪山關隘間。”
正是那一役，千軍萬馬，擂鼓震天，意外引發雪崩。
韓中堯拚死救出高祖，將自己的戰馬讓給他，獨自留下指揮斷後。
他已經忘了是如何支撐到最後。
等他再次醒轉過來時，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寂靜。
隨雪崩滑下的松木壓住他的雙腿，他大半個身子被埋在雪地里，動彈不得。
後來的經歷太過殘酷，韓中堯語帶阻滯，有些說不下去。
韓徹看着祖父空蕩蕩的褲管，一顆心猶如被扔在油鍋里反覆煎炸。
不用祖父說，他也知道，茫茫然的雪地里，被松樹壓斷腿的祖父會經歷些什麼。
韓中堯略過這一段，長吁一口氣道：“我最後，心裡有個人放不下，沒了這雙腿，爬也爬回了京城。”
這一路的辛酸苦楚，他已不願多提。
回京後，天子攜太子巡視京城，在人群中看到雙腿俱殘的他。
接下來那一切，在外人眼中，他平步青雲，聖眷正隆，榮寵不斷。
但韓中堯心裡清楚，在他活着回來前，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已被埋葬在北境的冰雪下。
高祖時常在眾臣面前悼念舊部，感慨他是“國之肱骨”。
同樣戰功赫赫的安康侯和司南伯從未得高祖讚譽。
他回來後，那雙殘廢的腿，保住了他的命，也為韓家換來多年恩寵。
“十三，若我雙腿俱全，歸來之日，便是‘國之肱骨’殞命之日。你明白嗎？”
功高震主。
歷代君王皆容不下如此威名赫赫的臣子。
大蕭建國之初，根基不穩，高祖更不可能容忍任何動搖他威望的人存在。
更何況，高祖為表親厚，曾在他歸來前，將他捨命救主的事迹命人大肆宣揚。
韓中堯沿途有所耳聞，心中明白，天家已將一個死人奉上神壇。
這個死人雖然沒有死成，但好在他已是廢人。
一見面，高祖立刻為他加官進爵，修建府邸，又命韓氏過繼子侄到他膝下，事無巨細，處處周全。
越是如此，韓中堯越是心驚。
大魏末年，韓氏割據一方，捨棄韓中堯母子，曾起兵與元氏為敵。
後來元氏登基，建立大蕭，韓氏全族被迫歸降。
韓中堯是聯繫韓氏和大蕭皇室唯一的紐帶。
新帝猜忌心重，比之高祖，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待韓中堯一死，整個韓氏必然會被埋葬在北境的風雪中。
這些，他漠不關心。
唯一擔憂的，只有這個被迫繼承國公之位的孫子。
“十三，韓家沒什麼好的。待祖父百年後，這個擔子，你若不想挑，便扔了。”
韓徹驚訝地看着祖父，不敢相信這些話會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你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他的，或許你也顧不上了。”
話已至此，韓中堯的態度再明顯不過。
韓徹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悲涼。
至於顧君寧的婚事，他一個字都沒有再提。
說完這些話，韓中堯早已力竭，疲憊地用手肘支着身子，緩緩道：“十三，今年禮部試，快放榜了吧？”
“快了。”
“替祖父看看，新科進士里可有品貌端莊、家世清白的好兒郎。”
若是能讓顧君寧嫁給文士，一輩子平安順遂，想來阿瑜在天有靈也會頗為欣慰。
放榜之日將近。
馮氏把京城周邊大大小小的寺廟道觀都跑遍了。
到後來，不管是神仙還是菩薩，只要見了木石雕像，馮氏頭昏眼花，納頭就拜。
她只求上天保佑，他們老顧家一定要出個當官的。
顧二爺也坐不住了，一天幾趟跑出去打聽，生怕錯過了什麼消息。
反倒是顧君寧，陪着兄長看看書，下下棋，給他泡盞安神茶。
“我這顆心能裝的東西少，不如嬸娘二叔想的多。”
“二哥，我對你唯一所求，便是求你吃好喝好，每晚都能睡個囫圇覺。”
顧叔陵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
兄妹倆這幾個月，越發心意相通，往往無需多言，便能從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心思。
經了聞西舟提親的事後，顧君寧雖沒挑明，但對這個兄長更為信任。
顧叔陵掏心掏肺待她，這份親情，比功名利祿貴重無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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