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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瑩有些如坐針氈。

壓力來自於四周的官員,她並沒有料到皇后竟然會擺出開堂公審的架勢,她以為至少會給她一個私下面談的機會,有一些事情,讓她如何在這多政事堂官員面前坦言?

她打量高高在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又飛快垂下眼眸,心裡的不甘又再滔滔不窮,頓覺眼睛裡酸澀——事情不該是這樣,她才應是不可一世睥睨眾生的一位,柳氏才該匍匐在她的座下,淚水漣漣哀哀懇求,但如今,她們的地位卻完全顛倒,柳氏霸佔了她應得的一切,但她只能伏低做小,隱忍求情。

十一娘也在打量謝瑩,這位因蔣公預言,似乎命註定會與自己對立的女子,有些震驚於數載之間,謝瑩已經不復光彩照人而現老態。

如果自己沒有重生,沒有作為卜言的帝星從者一直與賀燁並肩作戰,大周社稷應當會如蔣公斷言,徹底葬送在韋海池以及謝瑩手,十一娘與謝瑩其實論不血海深仇,但她當然也不會對謝瑩心懷同情,她這時只是在想,看“災星從者”如今已如塵垢粃糠,是否勝負已定,蔣公預言的一切危難已經被成功化解。

真若如此,該當如釋重負。

“謝氏六娘,自阿史那桑撤逃,你一直住在長安城,本宮想知道,是誰在收容你?”

賀燁即位之後,便已剝奪了謝瑩的公主封號,且當作敵罪搜捕,這當然不僅僅因為謝瑩乃阿史那桑的妃嬪,謝瑩做為大周公主,倘若只是因為聯姻,算突厥戰敗滅國,賀燁也應當將其迎回,兩國之間的戰爭一般不會罪涉聯姻的女子,但誰讓謝瑩這個公主,先有設計煽動韋海池陷殺大周十萬義勇,後來又聽信粟田馬養的挑撥主張屠城,甚至為了與吐蕃公主之間的爭寵,放縱吐蕃將士凌辱大周女子,為了權位不擇手段,殘害國民,當然沒有資格再享受大周的任何禮遇。

叛國者,理當視為敵罪。

所以十一娘才會將她當作罪徒盤問。

而謝瑩這時候,自然也不在意供出任瑤光及其家族,以及她的藏身之地。

這不是十一娘關注的重點。

“你可知紀駐鋌其人?”再問。

謝瑩神色劇變。

她意識到皇后竟然要當眾追究弒君之罪,若承認這一罪行,豈不再無生機?

“紀駐鋌已然清醒,且經聖盤問,因如實交待罪行,被寬赦免死。”十一娘又道。

謝瑩有那麼一瞬間凝固的心跳,這才恢復過來,她明白皇后的言下之意——如實交待,才有希望免死。

或者更進一步說,只有如實交待弒君之罪,皇后才會給予她私下面談的機會。

謝瑩的猶豫也只有一瞬間。

她敢賭皇后作為執掌政權者,不會當著政事堂重臣面前出爾反爾,既答應免死,能夠說到做到,那麼即便承認弒君之罪,處境也不會如今更差。

“紀駐鋌的確是妾身向廢太后舉薦。”

這話一出,諸多重臣都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雖說紀駐鋌為誰指使眾人不是沒有意料,然而到底停留在猜想的層面,如今親耳聽聞謝瑩招供,怎能不知繼穆宗被毒害之後,當今天子遇刺的案件會再度掀發軒然大波!如果謝瑩的指控真被落實,那麼已被廢除尊位的仁宗生母,依律可難逃死罪了。

正處震驚,又聽皇后問道:“紀駐鋌一直聽令於你?”

“並非如此。”謝瑩自己也倒抽口氣,穩一穩神後繼續答覆:“妾身是因偶然狀況,察知紀駐鋌因親人之死,對義烈皇后及聖心懷怨恨,這事也並非妾身一人得知,伊力等等突厥死士,亦知其因由,是以突厥王桑退離長安後,雖妾身不敢再生任何不利君國之心,無奈為伊力等等遺孽所逼,為求自保,只好向廢太后舉薦紀駐鋌,並獻突厥劇毒。”

皇后雖然已經承諾免死,但謝瑩仍不由自主以“被逼無奈”為借口替她自己開脫,只誰都知道,那時阿史那桑還活着,並計劃着以勝州為據點再度進犯大周,謝瑩自以為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才不遺餘力策劃這起弒君行動。

只謝瑩的動機不重要,眾臣也不在意她的生死,因為如果沒有韋海池的配合,單靠謝瑩及那一幫突厥餘孽,有什麼可能深入軍營遊說紀駐鋌?而且造成天子險些龍馭歸天的毒藥,可不是什麼突厥劇毒,那是公羊余的獨門毒術,僅管韋海池矢口否認,可眾臣其實更加相信公羊余的供辭不存詆毀。

仍然擔任穆宗被弒案的主審薛謙,意識到兩件要案之間的關聯,或許這回足夠將廢太后置之死地,在他看來,廢太后也的確死有餘辜,故而迫不及待地追問:“謝氏六娘,你可有其餘證據證實口供。”

“妾身為任氏收容,為防暴露行蹤,不宜於任氏面會,故回回聯絡都頗經輾轉並通過書信,妾身保留有任氏筆書,埋藏在曾經住處,院內一棵桂花樹下,殿下可使人掘出。”

十一娘頷首,先令宮人將謝瑩帶出,拘禁在刑室,一邊傳審任氏,一邊下令大理寺卿親率金吾衛,去取謝瑩供述的書證。

而任氏自從被謝瑩說服,幫助她縱火脫身之時,便已經放棄了掙扎,故而當被盤問,也沒有半點隱瞞,兩番對楔、天衣無縫,眾臣其實均已相信廢太后的確行為了前後兩樁弒君大罪,尤其是馮繼崢,竟提議要把廢太后論罪處死。

他這時已經驚慌失措,似乎直到這時才突然醒悟其實他也是知情不報,如果再為廢太后開脫求情,大有可能一同陪葬,所以他心急於表明立場,與韋海池楚河漢界,因為皇后至今仍然願意給他機會在旁聽審,說明並無意誅連。

反而是陶葆儀,雖說其實已經確定韋海池罪證確鑿,但仍有顧慮,他直接提出:“聖與殿下立意改革法制,強調論罪處刑,當重實據而輕口供,臣以為,便當先為表率,如今僅有口供,並不足以弒君之罪,對廢太后加以懲處。”

這話的意思是,相法製革新,韋海池一條已入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生死實在無關要緊。

十一娘是打算徹底“處理”掉韋氏這一毒瘤的,但她當然也明白陶葆儀的建議極有道理。

算人證紛紛指供,且謝瑩還提供了書證,但書證只能證實她與任氏之間的來往,沒有辦法證實韋海池的確指使了任氏行為弒君之罪,根據新法,韋海池拒不認罪,且又的確缺乏真憑實據,並不足夠將其定罪為弒君逆徒。

但做為執政人,十一娘當然有權將韋海池直接處決,然行下效,帝後一旦濫用權力,又如何保障新法能夠在制度真正約束官員不再貪贓枉法污,司法官員能夠大公無私?

所以十一娘聽從了陶葆儀的建議,反而對馮繼崢不以為然,非但沒有改變對其品行的定論,甚至對其更加不屑。

今後的朝堂,不再需要阿諛奉承之徒,更不容“一心圖私”的臣子,十一娘欣賞陶葆儀以及邵廣、林昔一類人的剛正不阿,他們不會揣度位者的意願,敢於直諫,這才附和興盛治世需要的棟樑之才。

關於通敵叛國以及弒君兩大案件,十一娘沒有草率處斷。

結束會商之後,她終於給了謝瑩機會。

左右沒有閑雜,謝瑩也終於說出了心裡真正想說的話:“皇后殿下,應當是想效仿則天女皇吧?”

此時十一娘約談之處,是在紫宸苑內一處高閣,遠望有一片青瓦飛檐,山巒起伏間,似乎隱隱可見寶塔閑亭,又有雲層移卷,昭顯着時光無聲的流淌,這玄的變幻,凡世人坐得再高,彷彿也無法真正參透。

十一娘好半響才收回目光,迎向謝瑩的迫切,有稍急的東風貫穿高樓,傳來不知哪處垂銅的流響。

她說得很慢,那緩沉的語速,甚至帶着毫不經心的諷刺:“則天女皇?聞所未聞,何談效仿?”

到這地步,竟還在裝模作樣!

謝瑩反倒有些不耐煩了,她身體稍往前傾,目光甚至透出幾分狂躁:“我能感覺到,時勢原本不應如此,柳十一娘原本並不具備殿下此等智慧,她是一個懦弱無知女流,當今天子早該死於甘州起事,死於韋海池及突厥人夾擊!沒有復興之世,賀周社稷在此時應當已經顛覆,是殿下改變了歷史,殿下與我一樣,應當都是來自千年之後,只有我們才不受男尊女卑約束,只有我們才不同於這一時代愚蠢無知女流,只有我們,才敢根本無視皇權,也只有我們,才能做到,改變這天下,隨心所欲操控歷史。”

原來謝瑩竟有此等誤會?這讓十一娘的確有些哭笑不得。

但她肯定不會當真笑出來:“原來如此,原來歸來者果然有更加玄妙之識覺,所以,你才知道紀駐鋌對聖懷有仇恨。”

“賀燁原本應當死於紀駐鋌刺殺!”謝瑩的身體更加前傾:“他了突厥劇毒,且因為夾擊,全軍覆沒,他自知一敗塗地,不願苟且偷生,求我殺了他,不讓他死於突厥人刀下,原本該由我取賀燁頭顱,殿下,你改變了一切,但謝瑩仍然可以為了殿下,赴湯蹈火,因為這世間,只有我才懂得殿下心抱負。”

十一娘笑了。

她總算徹底明白,謝瑩為什麼要自投羅,目的並不僅僅只是苟延殘喘,原來,直到這樣的地步,這個女人仍在企望榮華富貴。

“不要將我們相提並論。”皇后殿下悠悠開口:“我與你不同,我不是來自千年之後,也不像你這般狂妄無知。”

謝瑩笑了:“如果殿下當真不是與我來自一處,此時聽見這番話,怎麼可能如此鎮定?”

她甚至改變了跽坐的姿勢,膝蓋屈在身前,還用拳頭一下一下敲擊着:“殿下真不覺得古人跪坐着的姿態,又愚蠢又疲累?這些封建禮節,千年之後,早已廢除,如今只有我們兩個,殿下為何不鬆散一些?”

十一娘卻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