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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間里黑白電視機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過來,夾雜着大力拍擊的“砰砰”聲,還有寧宗不滿的抱怨……灶頭的寧光木着臉,生滿凍瘡的手攥着髒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抹布,用力涮着鍋。

她今年虛歲是九歲,比灶台高不了多少,這年紀女孩子踩着木凳吃力幹活的樣子,是鄉下司空見慣的場景。

跟其他人家稍有不同的是,寧家因為寧光寧宗的祖父,其實是外祖父,因為寧家姐弟的母親寧月娥是招贅,所以本來的外祖父寧福林,也就是祖父了。

寧福林以前干過村支書,多少攢了點家底。

有了寧宗這個“孫子”之後,在寧福林的授意下,寧家的伙食有了一個飛躍,幾乎天天可以見到肉食。

這在一九九五年的鄉下,是一件相當罕見的事情。

但是對於寧光來說,那些肉菜既沒她的份,而油膩的碗筷卻意味着每次涮鍋時,都必須額外再燒一次水,否則壓根就不可能洗乾淨。

她年紀小,儘管已經做了兩年家務了,利索的程度還是不能跟成人比,洗到後來,之前燒好的水已經涼透,長着凍瘡的手伸進去,刺骨的疼。

寧光忍耐着收拾好,跳下搖晃的凳子,迫不及待的把手塞到袖子里暖和了下,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這屋子此刻坐了烏泱泱的一堆人。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寧家老太太,寧光姐弟的曾祖母,娘家姓褚,村上都喊她“褚老婆子”。

褚老婆子年輕時候出了名的潑辣,上下幾村就沒有她沒吵過架的人,娘家夫家也是齊齊被她彈壓的沒脾氣,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只生了寧福林一個兒子。

在她那個年代,獨生子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反倒是勢單力薄,叫人笑話福淺,沒有多子多孫的命。

直到後來寧福林做了村支書,褚老婆子才又揚眉吐氣了一番。

只是誰都沒想到年紀輕輕就意氣風發的寧福林,千方百計也就生了倆女兒。

就算讓大女兒寧月娥招贅,頭一個孩子寧光也還是女兒。這事情據說讓褚老婆子足足好幾年都陰沉着一張臉,直到寧宗的降生才重新解顏……哪怕寧福林因此丟了村支書的職位。

這會兒寧宗就被褚老婆子摟在懷裡,輕聲細語的說著話,察覺到寧光進來,祖孫倆眼皮都沒抬一下。

“鍋洗了?”看這情況,眼睛一直盯着電視屏幕的寧月娥總算把頭轉過來了一下,簡短問,“豬食呢?煮了沒?”

寧光抿了下嘴,這是她緊張的時候習慣性的動作:“姆嫚,豬食我等會就去煮……你能不能給我點錢?”

“錢?”寧月娥聞言一皺眉,還沒說話,那邊褚老婆子先不高興的問,“你又要錢做什麼?才幾天前不是剛剛給過你?!”

寧光趕緊解釋:“太婆,那是學校要交的……”

“你別老是學校、學校的!”褚老婆子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當家裡就你一個人念過書?你姆嫚、阿伯,你牙牙,誰沒念過幾天書?!你牙牙當初還是請先生上門教的私塾呢!那麼講究,也沒說三天兩頭要錢的!”

說著就跟寧月娥講,“別給她!小小年紀不務正業,豬食還沒煮就跑過來要錢……沒點兒規矩!這樣子長大了,誰家會要她?丟盡了娘家的臉!”

寧光被罵的臉色蒼白,眼眶裡蓄滿了淚水。

寧月娥注意到,眉頭皺的更緊,厲聲呵斥:“哭什麼哭!?你太婆教訓你幾句,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話,外人想聽都聽不到,你還委屈了?!”

“……我、我手上長凍瘡,腫的根本握不住筆!”寧光想扭頭就走,可是握拳時手背傳來的疼痛,讓她下意識的站住腳,哽咽,“我想要雙手套,就是村裡小店賣的那種,半指的,兩毛錢,只要兩毛錢!”

“兩毛錢?!”褚老婆子猛然拔高了一個嗓音,怒不可遏,“兩毛錢就不是錢了?!你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是不是?敗家的東西!這大冬天的,村上村下有幾個人不長凍瘡?!誰家長了凍瘡不是照樣幹活?你當你城裡的小姐,還是皇家的公主,嬌氣成這樣!居然生了凍瘡就要買手套……那我們這些人以前都是怎麼過來的?!”

跟着又罵寧月娥,“你是死人哪!這麼管教女兒,嬌滴滴的大小姐一樣,以後看誰敢跟咱們家結親!到時候宗宗娶不到媳婦,你就是死了,對得起他?!”

寧月娥連忙站了起來,抬腿就朝寧光踹去:“賤貨,虧你說的出口!生個凍瘡就要手套,那以後再干點活還得了?是不是得我們成天伺候着你才行?你也不看看這上下幾村,有你這樣做女兒的嗎?!”

“你快點出去!”看着女兒被踹的一個趔趄,小小的身軀不住的哆嗦,強忍着不敢哭出來的樣子,寧月娥的丈夫苗國慶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邊拉着女兒朝外走,邊說,“沒看到你太婆他們正在看電視嗎?在這裡吵什麼吵!”

等到了外面,他連拖帶拽着寧光朝院子里急走幾步,才站住腳,嘆口氣,低聲勸慰:“你要錢,怎麼不跟阿伯說?跟你姆嫚講,還當著你太婆的面……你說怎麼可能討得了好?”

見女兒捂着嘴,努力不嚎啕出聲的樣子,苗國慶心頭一軟,沒忍心再說下去:才九歲的小孩子,哪裡能指望她處處圓滑周全?

他揣着手,咂着嘴,好一會兒,才咬了咬牙,低聲說,“你要手套,兩毛錢是不是?別哭了,阿伯這就給你去拿……就是你買了之後,藏的好一點,別叫人看見,不然問起來,知道阿伯給的,你牙牙肯定要說話。”

說著回頭朝放電視的房間里探頭探腦了一陣,見沒人出來,這才躡手躡腳的朝他跟寧月娥住的屋子走去。

片刻後,他摸着黑回來,將一把零錢塞到寧光手裡:“快!快收起來!”

寧光還在哭,聞言手忙腳亂的將錢揣進口袋,還想跟父親說點什麼,苗國慶卻已經朝她擺了擺手,飛快的回去了。

鄉下的屋子,頂部都是相通的,有點動靜,整個房子里都聽的清楚。

寧光跟着他後面進屋,朝自己的小房間走去,路上就聽見寧月娥不滿的埋怨:“怎麼去了這麼久?又跟那小賤貨說什麼好話了吧?都是你,慣的她!”

“不是!我就是教訓了她幾句,免得以後再惹你們生氣……”扶着門,聽過了苗國慶這句搪塞後,寧光趕緊把門關好,嫻熟的點上煤油燈,將零錢都掏出來,擱在燈下認真的數着。

苗國慶給的錢都是分幣,然而零零碎碎的一大把,加起來竟然有五毛錢!

這對於手裡連五分錢都沒有過的寧光來說,是個難以想象的大數字!

“阿伯估計是摸黑拿錢,怕不夠,所以多拿了點。”寧光開心之後,思索了會兒,還是忍着誘惑,將錢分成兩份:一份兩毛,準備買手套;一份三毛,回頭找機會還給苗國慶。

她不放心的將錢反覆數了五六次,才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哼着歌打開書包,準備寫作業。

只是才拿起筆,就是一個激靈:不是被凍瘡痛到了,而是想起來,自己還沒煮豬食!

寧光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扔下紙筆跑了出去!

還好這個時候電視機里正放着寧家人愛看的電視劇,也沒人出來看,不知道她差點忘記幹活了!

寧家自從寧福林從村支書的位子上退下來之後,家境跟地位都一落千丈。

無論褚老婆子還是寧福林都是要強的人,對於這種情況非常不滿意,一心一意要“重振家聲”。

所以家裡養了不少家禽,還有兩條豬。

家禽好喂,剩飯剩菜再加稻穀什麼的,隨便給點也就行了。

豬想長膘,這豬食卻沒法子敷衍。

寧光在凳子上跳上跳下,灶前灶後的忙碌了好半晌,總算將豬食給熬好了,躲在廚房門口張望了會兒,見看完電視劇的家裡人陸陸續續的回房休息,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差錯,才暗鬆口氣,擦擦額上忙碌出來的熱汗,吃力的挽着小木桶,去挨個給豬餵食。

忙完這些,她再回到房間里時,晃眼一瞥,覺得剛才擺好的紙筆好像有點不一樣?

只是想到明天交不出作業就要站黑板,寧光頓時將這疑惑拋之腦後,急急忙忙的做起功課來。

功課寫完之後,她已經困的睜不開眼睛,勉強收拾好書包,幾乎連衣服都沒脫完,倒頭就睡!

次日早上,習慣了早起的寧光掐着雞叫聲準時醒來,窸窸窣窣的穿戴好之後,凍瘡無意中按在冰涼的搪瓷水缸上痛的一哆嗦,頓時想起來要買手套的事情,嘴角就是彎了彎,伸手去褥子下摸錢。

結果這一摸,小姑娘霎時面如土色:錢呢?!!

不敢置信的翻開被褥,昨晚親手放進去的五毛錢,她甚至記得每個鋼鏰上最不起眼的污漬形狀……這會兒卻是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一分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