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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男人,正當壯年,宗宗還這麼小,在家裡吃乾飯,確實不成樣子。”聽到寧福林的附和後,寧光再也忍不住了,抓着抹布跑出去,淚流滿臉的哀求:“太婆,牙牙,醫生都說了,阿伯這兩年不能受累,求求你們別讓阿伯下田了!”

她知道自己沒這麼大的臉面讓這兩位心軟,一咬牙,說,“要不,我不讀書了,阿伯的活,我來干!”

“你來干?”褚老婆子跟寧福林對她出來有點驚訝,聞言就是嗤之以鼻,說,“你乾的動嗎你?豆芽菜一樣,家裡這點事情都做不好,還指望你下田?”

他們現在沒心情跟寧光蘑菇,隨便罵了幾句讓她滾回去洗碗,就低聲商議起來了。

過了會兒寧月娥進灶間倒水,見女兒頻頻朝自己看,就踹了一腳過去,讓她趕緊的收拾好去餵雞鴨鵝。

這天寧光非常的心神不寧,唯恐他們逼着苗國慶繼續乾重活。

做完自己要做的事情後,她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躡手躡腳跑去屋後聽壁腳,這一聽倒是鬆口氣:褚老婆子跟寧福林不打算讓苗國慶強行下地,倒是想託人給他說到廠里去工作。

這時候黎明鎮已經有好幾個廠子了,不過大部分都是輕工業的廠,只收女工,就算裡頭有男工,也少的很,而且多半是不缺人了。母子倆商議良久,決定給苗國慶介紹進黎明化工廠。

以鎮名命名的化工廠是本地人開的,說起來創始人同褚老婆子還有點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就是那種世居本地的人家上溯足夠多的代數肯定沾親的親戚。

雖然這份親戚情誼這會兒已經沒多少用處了,可寧福林早先做村支書的時候到底還是攢了點人脈的,只是給苗國慶在化工廠里找個工作,又不是讓他去做幹部,母子倆認為這應該沒什麼難處。

“辛家雄那個廠子離咱們村也不遠,從後頭臭水溝上過去,走路也就十來分鐘。”寧福林說,“就是工資給的不高,一個月估計也就百八塊錢。”

褚老婆子認為已經足夠了:“他跟月娥一年到頭在田裡忙,忙下來賣完稻穀也就幾百塊錢。”

這個時候農民的收入低的很,老實點的人家,除了賣稻穀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收入。雖然糧食自己種,菜可以就吃菜畦上的,然而油鹽醬醋,一家人的衣服鞋子,孩子的學費,老人上年紀之後的頭疼腦熱……都是要錢的。

因此即使是在全國農村屬於比較富庶的蘇南鄉下,家裡但凡有點拖累,一年到頭不見葷腥、孩子讀不起書、老人病了只能等死之類的情況也很普遍。

所以一個月有百八塊錢收入,在褚老婆子看來已經很不錯了。

不過寧福林眼界到底比老娘高一點:“他們去廣州上海之類地方打工,好多人都發了財的。你像辛家雄,以前也是普普通通種地的,不就是靠着親戚裡頭有人在大城市,出去混了幾年長了見識,回來居然就開廠了?”

辛家雄就是黎明化工廠的廠長兼創始人,也是本地最著名的能人之一。

很多人在他出頭之後都是後悔莫及,因為當年辛家雄外出時邀請過好些鄉人同行,他們都覺得種地才是本分,往外跑的不安分——當然這種話興許只是託詞,根本原因八成還是一個沒出過遠門的人發自本能的懼怕着陌生的外界——總之他們沒跟辛家雄一起出去,後來辛家雄回來辦廠,縱然用到一部分這些人,到底上下有別,不是一個層次了。

設想要是辛家雄喊他們一塊兒出門時他們答應了,現在不說也回來辦廠做老闆了,至少也能在廠里做個高層,而不是仍舊苦哈哈的給辛家雄打工吧?

寧福林算是其中之一,當年辛家雄外出時曾經因為跟褚老婆子的一點親戚關係,上門來借過路費,彼時寧福林正年富力強,辛家雄就建議過讓他外出闖蕩一番,然後理所當然的被褚老婆子拒絕了,她兒子好好的做着村幹部,腦子壞掉了才出門打工呢!

由於這緣故,後來錢也沒借。

現在女婿卻要上人家廠里討生活……寧福林按捺住複雜的情緒,只聽褚老婆子不贊成的講:“要是以後宗宗出去大城市,學了本事回來開廠也就是了。國慶?你昏了頭了嗎?他要是有那本事,月娥還拿的住?到時候別把宗宗搶過去改姓苗,那咱們家算什麼?”

又說,“我要是指望國慶發財啊,還能讓他在田裡做這麼久?不就是怕他能掙錢了心大?”

她一點都不希望苗國慶有出息。

沒出息的贅婿才能任憑寧家搓圓捏扁,有出息的贅婿不定就要反客為主了。

要不是不想讓苗國慶吃乾飯,也是為寧宗將來考慮,她才不會考慮讓兒子給苗國慶安排到廠里幹活呢!

寧福林沉默了會兒,承認姆嫚考慮的有道理,就嘆口氣:“趁明天開始走親戚,我去辛家莊說一說這個事情……姆嫚你說帶點什麼好?”

他們開始討論禮物的內容,寧光則悄悄離開,去父母的屋子張望了下,見寧月娥不在,就進去看苗國慶。

苗國慶的氣色比前幾天好了點,但嘴唇乾裂,才見女兒就問能不能給他倒杯水?

寧光連忙去灶間兌了碗溫水來給他喝,見他喝的急,知道寧月娥八成沒給他倒過水……也是,那個姆嫚不拿話戳苗國慶的心就不錯了,何況是照顧他?

“阿伯,他們想讓你去化工廠上班呢。”見苗國慶喝完水之後緩了口氣,只是眉宇間依舊鬱郁,想了想,就小聲說,“化工廠上班比種田掙的還多點。”

苗國慶聞言一怔,反覆確認這是真的之後,神情頓時輕鬆了不少,看了看外面沒人,微微頷首:“到時候阿伯要是能攢住錢,就給你存學費……美頭你好好上學,哪怕考個中專,以後說人家的時候也能自抬身價些。”

寧光有點尷尬:“我才不說人家。”

她害臊着拿起碗走出去了。

到了灶間才嘆口氣,她倒是想好好上學……可似乎就沒那腦子?

明明家務都是看看就會,做的也乾脆利索,怎麼碰到了課本就只想睡覺呢?

次日寧福林帶着大包小包出發了,到下午才醉醺醺的回來,說是事情已經辦成,等過了正月十五,苗國慶身體也該養的差不多了,就直接去化工廠報到。

這消息讓寧家上下都如釋重負。

而寧光在為阿伯高興的同時,心裡也生出一種隱秘的念頭:太婆跟牙牙這次居然沒有打罵過他們父女?

她當然不是被打罵習慣了,忽然不需要挨打受罵簡直不習慣,而是想到褚老婆子同寧福林為什麼會如此反常?總不至於是忽然憐憫起了她跟苗國慶。

八成是被寧月美的撒手不顧給嚇着了。

雖然他們提都沒提這話,但寧光就是感覺到,小姨的撕破臉,對他們壓力很大。

所以才會急着給苗國慶找工作,最大程度的利用起這個勞動力。

這也難怪,褚老婆子都什麼歲數了,在這年頭的鄉下,死了也能辦喜喪了。寧福林固然還有點力氣,到底也過了巔峰期。

他膝下總共倆女兒,孫輩年紀都還小,指望不上。苗國慶不能頂用之後,壯年就剩了寧月娥一個婦道人家。按照寧家一貫以來的觀念,女人都是撐不起門戶的。關鍵時刻,到底還是要指望寧月美夫婦。

可這夫婦倆精明的很,見苗國慶不好了,擔心日後寧宗的各種花銷會算他們頭上,趁過年的功夫找借口跟娘家翻了臉……褚老婆子跟寧福林面上端着,心裡怕是早就焦急的緊。

“原來太婆跟牙牙也會怕家裡的人的。”寧光有些天真的想,“我還以為他們在家裡誰也不怕。”

作為寧家一直以來食物鏈的頂端,褚老婆子跟寧福林這幾日的表現,讓寧光有種窺探到什麼隱秘的驚訝與得意。

驚訝是他們原來也會懼怕家人,尤其寧月美還是這兩位一貫瞧不起的女性;得意是自己彷彿找到了一個日後報復的方法,就是等自己以後有錢了,也不給寧宗,也不給他們,看他們會多害怕!

……但這些想法畢竟只是想法,寧月娥一聲吼,寧光頓時一骨碌爬起來去幹活。

就在胡思亂想之中,正月十五很快到了。

這天從早上開始寧家氣氛就很糟糕,哪怕寧宗嘰嘰喳喳的纏着褚老婆子一頓鬧,也只是讓氛圍稍微輕鬆了點。

寧宗如願以償要到零花錢之後就跑出去了,徒留寧光一個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很憂慮的想難道是阿伯去化工廠的事情發生了變故?

到晚上吃完了飯,褚老婆子跟寧福林的臉色簡直不能看了,最後到底褚老婆子比較沉不住氣,喊寧光盛碗湯圓:“去後面送給軍軍,軍軍最愛吃芝麻糖餡的湯圓。”

寧光低眉順眼的答應了,去灶間盛好湯圓正要出門,寧月娥忽然喊住她,讓她把碗端自己面前數了數,這才點頭,警告女兒:“回頭我會問你小姨你送了多少湯圓去,要是你在路上偷吃,看我打不死你!”

話沒說完被寧福林一巴掌:“過節的時候說什麼死不死的,嘴欠!”

“……我不會偷吃的。”寧光抿着嘴,小聲說了一句,才端着碗走出去。

對於這類事情她覺得自己應該已經麻木了,但每次還是覺得心上被捅了一刀似的,刺痛。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可以擺脫這些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可以擺脫這樣的命運?

寧光想起課堂上老師說的那些過往,舊社會的人都過的很悲慘,新社會的生活與之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可她現在居然就是天上的生活了嗎?

她不相信。

這時候的鄉下還沒路燈,她木着臉,藉著一戶戶尚未入睡的人家透露出來的燈光朝小姨家走去,忽然前頭巷子里轉出一道身影,跟着沈安怡歡喜的喊:“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