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C，464年】——

斯巴達城邦，公共廣場（Agora）一角。

“或許你們不熟悉我的名字，對我的教學方式同樣知之甚少，不如就以一個簡單的問題作為開篇：”

身穿白色亞麻希頓（Chito，通用長袍），頭戴月桂髮箍的棕發中年人看著環繞他的年輕公民：

“人，是如何誕生的？”

眾多披著希瑪申（Hiatio，通用斗篷）、佩普洛斯（Peplos，女性罩衣）和克萊米斯（Chys，男性披風）的年輕人或交頭接耳，或開始思考，但沒有人主動開口回答。

那或許是出於斯巴達人對答案的嚴謹，又或者只是不想回答如此簡單的問題。

“墨爾波墨涅（Melpoe）小姐，你來作答。”中年人將目光投向一名正坐在階梯上打瞌睡的少女。

她身穿的長袍兩件套同其他人的淺色系格格不入，是宛如死亡的黑與鮮血般的紅，一頭漆黑的長髮直直垂到膝蓋。

雖然她的面容非常精緻可愛，但周圍的公民卻有意無意地同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除了她身旁的另一個面容相仿，留著黑色短髮的少女外，五步之內根本沒有人——在被提問之後，這個距離擴大到了七步。

“姐姐，姐姐——”忽然成了眾人焦點的短髮少女焦急地伸出手指去捅被稱為墨爾波墨涅的少女的腰。

“什么？波斯人打過來了？”墨爾波墨涅猛地跳起，做出從腰間拔出了什么的動作然後向前猛地一斬：“葬送他們！”

她什么也沒有拔出，自然也沒有斬到什么東西，但周圍公民和她的距離已經變成了十步。

不過這次倒是有好事者跟著喊了兩句“葬送”。

“不是啦……”叫醒她的少女小聲提醒：“蘇格拉底（Socrates）老師向你提問呢。”

“啊……”墨爾波墨涅緩緩張開眼，用如血般猩紅的眼眸看了看面前神情毫無波動的中年人，然後開口：“列奧尼達一世（LeoidasI）是斯巴達最偉大的王！他領導的溫泉關阻擊戰是斯巴達歷史上最重大的勝利！這就是斯巴達（ThisisSparta）！”

“哈哈哈！”

“這就是斯巴達！”

“你敢說她的回答不對嗎？雅典來的學者？”

周圍的斯巴達公民紛紛起鬨。

“沒有審題，零分，”蘇格拉底看著她，“重新回答，墨爾波墨涅小姐，‘人，是如何誕生的’？”

“呃……”墨爾波墨涅眨了眨眼，悄悄看向身邊的妹妹。

短髮少女使勁搓手，做出點火的動作。

“是普羅米修斯，”得到提示的少女飛快地答道：“普羅米修斯塑造了人的軀體，雅典娜賜予了這些軀體靈魂。”

“很好，回答正確，下一個問題，”蘇格拉底點頭：“眾神為何要將人的造型捏塑得同祂們一模一樣？”

“唔……”墨爾波墨涅開始發呆。

她身邊的短髮少女高高舉手，但發現蘇格拉底視而不見，於是轉而繼續對她的姐姐比劃各種手勢。“啊，我想起來了，”墨爾波墨涅啪地一拍手：“因為只有外形同神靈的軀體一致，才能承載靈魂，所有的樹木、野獸和怪物都是沒有靈魂的！”

“非常標準的回答，希望你真的理解它，”蘇格拉底微微頷首：“你剛剛提到了波斯人，他們的外表同雅典和斯巴達人幾乎沒有差別，那么他們是否也是由神所創造？是否也有靈魂？”

“有……吧，”墨爾波墨涅遲疑著答道：“列奧尼達叔叔在戰後總是稱讚波斯人的勇武，如果是沒有靈魂的野獸，他不會那么說的。”

伴隨著這個問題，原本還有些拘謹的公民們吵嚷起來：

“波斯人勇武？那是王謙遜！”

“別這么說，如果我帶299人打敗了對方十萬人，我也要誇對方一句勇武。”

“哈哈哈！”

“下一個問題，”蘇格拉底無視周圍公民們的熱烈討論，繼續問道：“既然戰爭雙方都是有‘靈魂’的人，是神的造物，那么眾神為何對這場造成了數十萬傷亡的戰爭不聞不問？難道祂們樂見其成？以造物之間的戰鬥取樂？”

這次，他的問題如同落入池塘中的巨石般掀起了軒然大波：

“無禮之徒！神的想法豈是人能揣測？”

“你這傢伙，該不會就是在雅典宣揚這種瀆神的言論才被趕出來的吧？”

“這是神對我們斯巴達人的考驗！”

“列奧尼達王的奮戰引起了戰神阿瑞斯的注意並顯露神蹟，才令我們最終摧毀了波斯！”

“安靜！”蘇格拉底驟然提高聲音，將周圍的聒噪壓了下去，然後才道：“我在雅典提出，如果他們認為我的言論是在瀆神，可以在神廟祈禱，讓智慧與戰爭的女神雅典娜一道雷把我劈死，否則，他們就要承認我的說法是正確的。”

“……然，然後呢？”有公民小心翼翼地提問。

“經過一個晝夜後，他們指責我偷了東西，把我從雅典流放了，”蘇格拉底攤攤手：“顯然，雅典娜沒有理會他們。”

短暫沉默後，周圍公民的觀點忽然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哈哈！好啊！”

“什么戰爭女神，我只看到一個空有智慧而無武力，在角落裡哭泣的小姑娘。”

“沒事，你就留在斯巴達！我們城邦的守護神阿瑞斯確實喜歡戰爭與死亡，那又怎么了？”

“這就是斯巴達！”

“呃……”已經不再是眾人目光焦點的墨爾波墨涅悄悄坐下，看向身邊的妹妹：“卡利俄佩（Calliope），我是不是被當成教具了？”

“蘇格拉底老師就是這樣的，通過反覆追問一個普通的問題，最後得出一個非常駭人聽聞的結論，”黑色短髮的少女壓低了聲音：“不過今天他顯然是收斂了，沒有對你的回答繼續追問下去。”

“他還能怎么追問？這已經到神的領域了啊。”墨爾波墨涅眨眨眼。

“我聽說啊，”卡利俄佩再次壓低聲線，幾乎貼到姐姐耳邊：“他在雅典發問：同為神的造物，你們憑什么奴役‘外邦人’？——就是我們的‘黑勞士’，希洛人。”

“如果他在斯巴達這么問，應該會被踹進井裡吧。”

“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