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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在動物園淚花翻湧的恐懼,縈繞了李君羨好幾個月,後來舅老爺安慰他,言說,諸如犬、虎、熊之類,除了最難以觸及的腹下是其弱點,突出來的鼻子更容易下手。

為此,舅老爺家附近的土狗沒少遭殃,只是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在源頭身上消除這份恐懼。

昏暗的廂房內,一堆篝火啪啪作響,篝火上懸掛了一柄烏黑的行軍吊壺,咕咕冒着熱氣,肉羹的香味翻湧而出,匍匐在略有一絲神志的李君羨鼻間,愈發濃烈,只聽他嘴裡仍在不停嗚嗚着:“打你鼻子,打你鼻子……”

忽見他猛地坐起,下意識抬手捂住腦袋,耳中響起一陣嗡鳴。良久,緩過神來,口中粗氣連連,環視四周,這才想起,就在他不顧一切敲打大蟲的鼻子時,身後傳來李衛公的急喝,當時他像是吃了炫邁,根本停不下來,哪顧得誰是誰?

隨後一陣疾風掠過耳邊,依稀記得好像是誰的腿踢了過來,自己還沒來得及騰出手臂格擋,便被踢出丈許有遠,當場沒了知覺。

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的李靖,少說也是六十有五,腿腳要是能有如此力度,那可真是老當益壯,肯定是他的好徒兒臨危受命,乾的好事。

抱着仍舊嗡鳴的腦袋,依在廂房直欞門上,只見雲霞漫天,彩氣騰騰,映紅了牆壁,映紅了天,早間追逐的一地狼藉還未收拾,確是仍在衛公府上。

正欲出門之時,大蟲的身影浮現眼前,自己剛恢復體力,再遇到那祖宗,可就沒把握了。連喚了數聲,也沒個人答應,方才念起,自閉門謝客以來,李靖將府上的奴僕全都送給了弟弟,連同早年追隨他左右的崑崙奴也都交接給了兒子,此間豪宅如今只有夫妻二人居住。

回身望了望篝火上翻湧着肉羹香味的吊壺,李君羨心下一喜:便宜你了。

“君集兄?”

“衛公?”

端着一碗香噴噴的肉羹,還要時不時提防大蟲,李君羨走得分外小心,一路來到瓦片散落一地的正廳前,向內探頭望去,仍是不見人影。

這時,正廳偏右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依方位判斷,應是自己當時折鋤頭為短棒的地方。

剛繞到一半,便見夕陽的金輝籠罩着兩個忙碌的身影,二人身後已是用河卵石鋪出一條近丈許遠的石路來。膀大腰圓的瓜慫娃侯君集,綁臂束腰,哼哧哼哧從一旁的馬車上取下一籮筐河卵石,遞與蹲在地上枯瘦的身影。

遠遠見那枯瘦老頭擦去額頭細汗,擺手道:“歇會,歇會!”

早間在飛檐上也沒仔細端詳老頭的容貌,此刻側身緩步近前,穿了一身粗衣麻布的李靖圪蹴(gejiu)在地上,就像是村裡的老頭,一天農忙下來,圪蹴在塄坎上,細心地搓着旱煙,那時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歲月似乎也沒有眷顧這位軍神,在其臉上刻畫了數道肉眼可見的蒼老,凌亂花白的髮絲半遮半掩臉頰的老年斑,以及撥弄衣袖的枯槁手指,要說其是城外耕田的老漢,李君羨都無有懷疑。

只是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還殘有殺伐的餘光,這不禁讓李君羨想起,有人曾說過,真正統御千軍萬馬,見慣殺伐的武將,就像是一頭老虎,閑暇時光,優哉游哉,與家中豢養的懶貓無甚區別。

但到獵捕食物時,瞬間化作一頭兇悍無比的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獵物撕咬在口,聯想李靖過往戰事,似乎確有那麼幾分道理。

師徒二人忙碌了半日,腹中空空,圪蹴片刻,便聞見了肉香味,可熬有肉羹的廂房距此甚遠,李靖的庖廚手藝,作為徒弟的侯君集最清楚不過,忙搭眼尋覓,卻見正廳外牆的花草間藏着一個身影,頂着肚囊朗笑道:“五郎既已來了,何故如花娘一般躲躲藏藏?”

“哦?君羨醒了?”李靖聞言四下尋望。

卻見侯君集大步向花架這邊行來,捋動三寸虯髯:“你這廝傷了我師父的愛寵,還在此躲躲藏藏不與我師父致歉,是想討打嗎?”

說時,也不由分辨,大手一抓,扯住李君羨衣袖,就往外拽,卻不想半碗肉羹灑了一身,早已飢腸轆轆的他忙搶過餘下半碗,探手取過一塊,嘶哈着就往嘴裡塞,咀嚼了兩下,猛地全吐了出來,悻悻然道:“沒放鹽,你端來作甚?”

“喂大蟲啊!”李君羨一臉無辜。

只聽侯君集哼聲道:“大蟲被五郎打得半死,正在窩裡養傷,師父還不知道如何與客師交代呢。”

言罷,看向迴廊處的李靖:“我且前去調味,師父有話與你,快去吧。”

“君羨快來!”李靖也笑呵呵地招手道。

順着剛鋪一般的河卵石路漫步李靖身前,李君羨恭然請了一禮:“這是衛公為自己鋪的嗎?”

李靖聞言,蒼老的臉頰浮現一絲憂傷:“我雖年邁,身子骨倒還硬朗,只是拙荊近來身體抱恙,求醫無方。前幾日聖人召見時,談起叔寶病情好轉,乃君羨為其鋪築河卵石路之功,拙荊與叔寶病情一般,我就想試試看。”

紅拂女究竟是不是李靖妻子,各有各說,但憑碑文記載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張夫人會在貞觀十四年病故,也就是兩年後。

而此後李靖的長子李德謇因為與李承干走的比較近,太子謀反一事牽扯極廣,李德謇被發配嶺南,直到李靖故去前一年,李二才允其歸來盡孝。

一想到這位老人即將孤獨地在這偌大的宅院,顧影自憐,李君羨不禁心頭一酸:“來時,縈娘讓我為夫人帶了些果脯,也都餵了大蟲,而且我還將府內弄得滿地狼藉,如今便由君羨幫衛公鋪築這條石路吧。”

不等李靖阻攔,李君羨已然上手,有了此前秦府鋪築經驗,此刻鋪築起來十分順手,且迅速,看得李靖連連稱讚:“到底是年輕,比我這糟老頭子快多了。”

不傾片刻,背後已是鋪築了有五尺之長,侯君集也調好了肉羹,三人憑欄而坐,吃着香噴噴的肉羹,談論貞觀以後的變化,說到動情處,揚天長笑,哪有什麼上下尊卑之分。

玄月橫空,皎潔無瑕,分外柔美,李靖親自斟了一杯酒,遞與李君羨,幽暗的眸子閃過一道亮光:“君羨可知聖人對你有疑?”

聞言,李君羨略自頓了頓,嬉笑道:“聖人乃蓋世之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故疑我?莫不是衛公疑我?”

但見李靖哈哈一笑,把住李君羨的手腕,眸深似海:“君羨若無他念,何故正值壯年,榮寵有加,卻呈辭表與聖人?”

“五郎要致仕?”侯君集滿是驚愕。

月光灑在二人面沉如水的臉龐,迴廊四周靜謐無聲,恍惚間,二人的心跳與脈搏交織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