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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商定的是,由李君羨策劃稱心離開長安的路線,李積則尋一良機,從不甚起眼的通化門①送稱心離開。然,臨行前,李積突然變卦,最終還是由李君羨全權安排。原因無他,那夜事定後,梳理整個事件經過,李積愕然發現,連同自己與敬德在內,十數位公侯不知不覺已經綁在李君羨這條賊船上了。

結合近倆月發生的諸事,他可不信李君羨壯年致仕,是為了回鄉一盡孝心這麼簡單。而李君羨身邊信得過,又有過遠行經驗之人,除了還未徹底痊癒的鮑伯,別無可選。

事出倉促,光是整理途中所用包裹,就耗了近兩個時辰,而鋼鐵直男敬德本身就不喜與稱心這般魅主之人為伍,忽悠程大頭未果,只得獨自一人在通化門外,先照看稱心。

八水繞長安,夜色黎明之際,通化門漸出兩里地,由灞河河面游曳而來的漫漫濃霧,逐漸逼近鐘鼓齊鳴的長安城,高大巍峨的城牆化身參天勇士,意欲擋住洶洶來勢。這時,一曲琴音破霧長揍而起,琴音透徹輕靈,幽而回長,續而不斷,飄搖霧中,似有剪不斷,理還亂,斷藕連絲,依依不捨之感。

“換一曲!”

聞言,盈盈露水沾濕素衣,細長玉指撥動琴弦,面對長安城坐在青石板上的柔美男子,雙手按在朱紫色的落霞琴弦上,側眸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不由輕抿列丹紅唇,欲言又止,隨即身體微傾,手勢斗轉,弦音變幻,曲音漸而婉轉,漸而歡快。

正是彈地入神,卻聽身旁黑臉的敬德又道:“再換一曲!”

稱心無奈,雙手加快,奉上一曲錚錚之音,還未彈罷,又聽敬德不耐煩道:“再換一曲!”

再彈再換,一連換了五六曲,沒有一曲彈到老牛心上,反而越發躁動,只見他圓眼怒睜,上前一把拎起弱不禁風的稱心,恨地牙痒痒:“你就不能彈一曲鏗鏘有力,鼓舞士氣的曲子嗎?”

說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抬腳就將那張製作精良的朱紫落霞琴踩為兩半,滿是不悅:“凈彈些不疼不癢之曲,難怪殿下整日愁眉不展。”

稱心平日多是為儒雅、有閑情逸趣的官吏召去府上撫琴之人,哪裡見過這等粗鄙武夫,當場嚇得蜷縮一團,瑟瑟發抖。

見他如不勝衣的模樣,敬德反倒不想與他多話,探頭灌木中,拾來一截干枝,攔腰‘咔嚓’折為兩半,將那朱紫落霞琴的琴弦扯去,安放在青石板上,側目望天,思索片刻,抬起手上木棍敲打在落霞琴較寬一頭的承露上,幾度試音,終是找准了節奏。

木棍與木製的承露碰撞,發出最原始的聲音,噹噹之聲,比木魚更具雄渾之力,激蕩在迷霧之中,鏗鏗作響。但見敬德越舞越是起興,索性敞開衣袖,好似戰場上有千軍萬馬正在等他錘擊戰鼓迎敵。

錘擊之聲漸成一曲,聲勢震天,氣勢磅礴,大有傳聲百里之勢,而敬德又生的雄武有力,錘擊之姿慷慨激昂,彷彿天神正在漫漫雲霧中集結天兵天將,卻也是錘出了這些年心中的憋屈。

一曲舞罷,敬德甩手丟去手中僅剩不到一指長的木棍,拽起目瞪口呆的稱心,厲聲道:“你若能彈出入《秦王破陣樂》此等威武雄渾曲樂,本侯留你在府上倒也是個樂子,只是你彈地那些有氣無力的曲子,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若不是五郎一再提醒本侯別傷了你,本侯早將你扔進這灞河之中餵魚了。”

朝陽東升,迷霧漸散,依稀看見敬德拎起個小不點,李君羨忙快步近前:“都要走了,何必再多為難?”

“留着也是禍害,乾脆扔進河裡,省得勞心費力!”敬德越看越氣,儼然有壓不住火氣之勢。鮑伯忙將嚇得魂不附體的稱心拉到一旁,婉言安慰。

片刻,稱心回過神來,接過李君羨遞來的書信,顫顫巍巍打開,信中夾有兩塊巴掌大的金餅,和一句簡短關切:“珍重!”

此前李元昌送來書信時,敬德也在一旁,此刻餘光一瞥,卻不是當日太子密密麻麻,足有三張的親筆寄語。略自頓了頓,敬德也未戳破,只聽李君羨叮囑道:“長安人事錯綜複雜,不適合你在此彈琴拂曲,如今由我府上管事帶你出長安,去尋一處避世之地安生。”

“謝過麾下!”稱心稍作正定心神,誠然稟了一禮。

話言剛落,只見李君羨湊近前來,四目相對:“五年之內,你若安生度日,不招搖惹事,期滿之時,我前去探望,你若有心,我自會尋覓時機,讓你與太子重逢。但若……”

經過此前敬德威嚇,稱心哪敢再聽,忙埋頭打斷道:“不敢!”

這時,前來接應的船家已經搖曳到岸,催促儘快出發,李君羨摸出火折,遞與稱心。看着手中簡短的關切,稱心似有不舍,輾轉片刻,終是燒去了本不該有的念頭,向二人一一別過,徑自上了烏篷船。

前來途中,已經交代妥當,鮑伯也不再多話,隨其一同上船,泛舟河面,向東駛去,頭頂揮灑而下的朝霞,鋪出數道絢爛霞光,一直禮送二人消失在天際邊。

人走了,心也靜了,敬德不由好奇:“五郎打算將其送往何處?”

“東出洛陽,沿運河北上長居幽州。”

李君羨說時,側目看向若有所思的敬德:“敬德兄信嗎?”

“信啊,有何不信?”敬德一臉不解,“只是我在想,若走官道,落腳驛館,總會留下蹤跡,保不準太子殿下哪天念起,差人沿路打探,又將其暗中招了回來。”

卻見李君羨仰頭笑道:“敬德兄真乃胸懷廣闊之人,我說你就信。待會,回到普寧坊,懋公問起,敬德兄也這般言說,我敢斷言,懋公必疑我將其沿運河南下,送往江南道了。”

言罷,已是止不住心中:“而三兩日後,懋公又會疑心,江南道各州郡多為魏王屬地,我不可能送羊入虎口,反而是臨近長安,看似危險,實則大隱於市的洛陽,最為妥善。”

大黑臉是個直腸子,性格耿直,最討厭這些雲里霧裡,你猜我,我猜你的陰謀詭計,不禁大手捏住李君羨的肩胛,憤憤道:“我與你交好,是知你我性情相投,怎如今也學得這般,這般……”

他向來嘴笨,一時間找不到心中最厭惡的貼切之詞,哼聲道:“如今也學得這般噁心我,日後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話至此處,忽然想到了什麼,捏着李君羨的下頜,左右翻看,凝眸片刻,鄙夷從心中躍然臉上:“你……你不會是看上那稱心,想據為己有吧?”

“何出此言啊?”李君羨滿是無辜道。

話言未了,已是想起此前縈娘嫌他一月多未曾歸家,跑去向這位大黑臉兄長訴苦了。

夫妻之事,敬德也不好說,一直揣在心中,不知如何相勸,隱忍至此,又經適才噁心傳染,腦袋不覺開了光,竟然想到那方面去了,而話一出口,雞皮疙瘩也不由起了一身。

二人相視許久,還是不肯相信,但聽李君羨掩聲輕語道:“那稱心若真與太子只是交心好友,倒也好說。但凡有一絲不清不楚,他日太子登基,無有如今這般顧忌,想起此事,即使念及我等皆為功勛老臣,不會清算舊賬,尋機穿個小鞋也在所難免。而我手中有稱心下落,太子也要顧忌三分,總不至於落得悲慘收場。”

“真若那般,我還不如致仕回鄉呢。”

“那為何不就此致仕回鄉呢?”

二人邊說邊向城內行去,敬德敞開心扉道:“如今邊境仍有強敵虎視,聖人總有需要我率兵出戰的機會,待再過最後一把癮,我就主動請辭歸鄉。”

“我朝新材輩出,敬德兄怕是沒機會了!”

“你才沒機會呢,一天天竟學得些陰謀詭計,屆時也只有給我押送糧草輜重的份。”

“還是找懋公吧,我都請辭致仕了,可沒那閑工夫。”李君羨哈哈笑道。

說不過,敬德就動起手來,像是兩個大孩子追逐嬉鬧一般,一直將李君羨追到城門下,用他那鐵腕勒住李君羨衣襟,頂在城牆上,嬉笑道:“戰事暫無機會,你且先與我在此練練手,許久不動筋骨,都快僵化了。”

“打不過,打不過!”

“我讓着你就是了!”

見避無可避,李君羨急中生智道:“無需相讓,我近來學了幾招兵器,想要與敬德兄討教幾招。”

“有膽識,這才我認識的玄武門守將,左武衛中郎將李君羨嘛!”

敬德說時,拎起李君羨的領口,就往安善坊教弩場拉去,卻聽李君羨疾呼道:“東宮大宴剛過,且容我休息兩日,待諸位公侯清明祭拜家廟後,準備赴任前,我在崇仁坊擺下酒宴,算是承蒙諸位多年照顧,禮送一場,屆時有一種公侯作證,敬德兄也不好耍賴。”

“好大口氣!”

敬德聞言,虎步駐停,卻是想到此番赴任宣州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李君羨,心中難免牽掛,定了定神,一本正經道:“如你所言!”

通化門:貞觀時期通化門之所以不起眼,是大明宮還未築建,待日後唐代君主移居大明宮處理在政務後,加上玄宗藩邸興慶宮與通化門只有一坊之隔,通化門反而變得重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