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石龍子與袁本末預料,連駝背的劍王山首徒都目露狐疑,道人在原地停足片刻,竟真是收起碧綠枝條,邁步走入客棧,理所應當的坐於上座,既未發難,也未直截出手,只是目光停留在雲仲臉上。
“有客登門,一壺茶都不上,有些失禮。”
石龍子沒動,袁本末卻是站起身,拎來一壺茶,放到桌面,拿出跑堂模樣,朝道人咧嘴笑笑,“小店茶水錢不便宜,一壺一兩銀子。”
就好像袁本末從來沒見過劍王山道人,也沒踏足過劍王山,更沒被那位駝背少年取代了自己首徒的位置,甚至於將那壺茶提來的時候,神色活脫脫像一位真市儈跑堂,遇上貴客登門,欲要獅子大開口,又怕得罪人,心裡斟酌半晌,才報出一壺茶一兩銀子的價錢,甚至眉梢眼尾,都透露著那么點竊喜。
雲仲偷瞅石龍子神情時,發覺這位袁本末的大妖師父,見過袁本末這副點頭哈腰的貪財德行,額頭青筋都暴跳起來,險些壞了多年清修積攢下來的道行,然而袁本末尚不自知,見劍王山道人自行斟茶,高興得眉飛色舞。
的確是有那么點舉止不端,可並不是隨便換人來,就能做到這份上的。
畢竟眼前這道人,是袖手旁觀坐視自己下山的前師父,而一旁還坐著斷去自己一臂,說句你死我活仇敵都不為過的駝背少年,縱然是出於城府極深,裝出的一副潑皮無賴模樣,仍是一樁極難的事。
“我以為這頭老妖怪教不好徒弟,即使修為不淺,仍屬山野妖物成精,連壓制住心頭無端而來的殺意都難,何況是教一位從劍王山走下來的棄徒,不論如何,都是見過世面的,由你石龍子來教,那點手段都未必能入他的眼。”道人終於將晦澀不明的眼神收起,目光由雲仲臉上挪到石龍子臉上,竟然流露出些許讚賞,“看來這些年在劍王山上,並非一無所獲,即使有心提防,仍是被尋出了一線成五境的契機,做他袁本末的師父,綽綽有餘。”
“這孩子上山時說自己無名無姓,我見他嗜劍如命,便取了奇奴二字,意在令其供養劍道,如奴似僕,奇絕巍峨,我知你二人有舊怨,不妨自行去比試,方圓千里,無人會前去插手。”
駝背的奇奴起身領命,還不忘倒了杯茶水喝,隨即就皺起眉來,朝袁本末呲牙,“跑堂的,你這茶可是隔夜了?真不新鮮。”
袁本末還是那副吊兒郎當德行,向石龍子微微欠身,權當行禮,抓著那柄平平無奇的佩劍出門,直到邁出客棧一步,才回頭笑笑。
“劍新鮮就行,一準讓你吃個飽。”
沒有半句豪言壯語,石龍子與道人也不曾外出掠陣,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後離去,自行尋寬敞處比劍,好像並沒有什么仇怨,倒真像是一座山上的師兄弟,鬥劍之後,尚可把酒言歡。
“這次來,攜奇奴比劍事小,五絕近來刻意隱匿身形,許久沒下山,其實是為了一件事。”
雲仲扯扯嘴角。
“吳霜當初裹著五境道基的那一劍,險些將我從五境生生砸下,九死一生,好歹是扯斷重枷桎梏,算是結下極深的樑子,再添上當年我與其餘幾位五絕聯手,追得吳霜狼狽至極險些殞命,和後來的鬥劍一事,談不上生死相向,卻也好不到哪去。”道人最終還是把目光轉向雲仲,不急不徐道來,“雖然說起來不地道,可誰說五絕就非得是愛惜羽衣之人,下山前,我打算殺了承吳霜衣缽的寶貝徒弟,直到站在離此地不遠處的破廟中暫歇,我依舊是這般想的,替我劍王山除去位日後心腹大患,是做師父的本分。”
“可現在我更覺得另一樣東西有趣。”
對於人世間修行人而言,五絕二字,已然比貴不可言四字的分量還要沉些,單論修行人心頭的分量,或許比尋常百姓看人間幾位聖人,還要重些,五絕一言既出,修行道內莫不人人恪守,倘如有膽敢逾矩者,便是山上人之中的異類,輕則如避蛇蠍,重則群起而攻。如此聲勢地位,可曾有人見過五絕伸手討要物件?
但偏偏今日道人伸出慣持柳枝的右手,向雲仲攤開。
“那條紅繩,小兄弟應當還帶在身上,不妨借我一觀。”
不久前赤龍游,道人自然看得分明,但縱然是見多識廣,道人仍是分辨不出這尾赤龍與其背上人影,究竟是哪樣神通,但待到那紅繩烏光收起法相過後,卻還是被道人看在眼裡,於是伸手討要。
可是雲仲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交出。
且不去說這條由黃轉紅的繩索乃是顏賈清所傳,除卻繩索之外,尚且令雲仲背上了釣魚郎的名頭,來歷極大,似與雁唐州有關。下山時節,顏賈清三番五次言說,倘若這枚繩索露相,雲仲處境堪憂,連帶南公山或許亦要沉於水火,惹禍上身。何況原本黃龍,是憑雙魚玉境當中那口神仙氣,褪去通體黃鱗,化為一條崢嶸赤龍,再將雙魚玉境其中隱秘透露出外,恐怕更要激起千百層浪去。
何況開口討要的,是五絕之中的劍王山道人,新仇舊怨,如何都理不清。
就在道人臉上神色越發肅然的時節,客棧二層樓樓梯處,又有腳步響起,不加遮掩。
李福順大搖大擺走到眾人眼前,上下打量了打量劍王山道人,或許是當真不認得,或許是有意為之,唱了聲無量天尊,“這位師兄,怎還逼人上供,這可不是道門人該有的舉動。”
隨後走下樓來的三人,卻是令雲仲險些遮不住喜色。
為首的一副書生打扮,髮絲披散,只在後腦處橫插一枚髮簪,眉眼溫和得緊,但大抵是在行伍之中度日,書卷氣略收,身形極高,面孔稍顯蒼白。第二人則是位穿寬袍的胖子,大袖舞動,腳下卻是一絲一毫聲響都無,目光掃視之下瞧見雲仲,臉上的肥肉都堆簇到一起去,相當歡喜。
至於第三位,雲仲同樣見過,當初阻攔南下妖潮時節,無人不識青平君。
南公山大師兄二師兄,柳傾錢寅,與身在北煙澤守關極久,把持邊關的青平君,三人聯袂而來。
“南公山弟子柳傾,攜師弟與北煙澤青平君,拜會天下劍道第一。”
許多年過去,柳傾仍然是在南公山上時的語調和神色,一如既往文雅溫和。
一座簡樸客棧,一位五境,三位四境。
“是么?南公山的徒弟,認我為劍道魁首,是刻意戲謔調笑,還是別有他意。”
道人神色不似方才平靜,目光閃爍之間,在三人臉上不經意掠過一輪。
“師父他老人家令我三人離開北煙澤,吩咐要事去做,自然要先交代周全,因此這天下劍道第一,並非出自晚輩之口,而是照搬師父的說法。”柳傾答話,不卑不亢。
得來的卻是劍王山道人許久沉默無言。
不遠處很快有兩道劍氣驟然沖天,袁本末與奇奴並未走遠,而是在近處一片山麓處各自出劍,聲勢不大,各自殺氣卻是極重,劍氣崩雲,直到一盞茶功夫過後也無絲毫減弱。
放在還未下劍王山的袁本末與奇奴比試,一盞茶功夫,足夠顯現出敗相,而並非今日這般廝殺愈發焦灼,奇奴練劍勤快,修行更是咬牙切齒露出一股與生俱來的狠勁,可斷去一臂,近乎是從頭修劍的袁本末,又何曾荒廢過一息,針尖麥芒,各不相讓。甚至石龍子那張褶皺遍佈的老臉上,都浮現出幾分難以壓制的自傲來。
劍王山可以出一位不世劍才,但劍王山能否令袁本末破而後立,實未可知。
一盞茶光景自不能論斷輸贏勝負,但對於石龍子而言,足足夠夠。
“吳霜不在意這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倒是顯得我氣量狹窄了。”良久過後道人才是喃喃道,“旁人都說,那場比試算不得數,憑我入五境這些年月的底蘊,仍能勉強壓吳霜一頭,可現在才曉得,劍道之爭上略遜吳霜一線,心境上卻是差得極遠。不過這樣也好,沒白白下山一趟,既然曉得心境有缺,日後未必就不能奪回這個輕飄飄的劍道第一。”
道人神情瞭然,倒也沒失了禮數,請三人與李福順一併落座,淺飲過兩杯茶湯,隨意寒暄片刻,這才緩緩起身,又把眼光重新放在雲仲臉上。
“曉得你想同同門師兄敘舊,今日也不為難你,無需將那紅繩的來歷告知與我,但還有件事要麻煩你這後生,諸位若是信得過這舊日的劍道第一,勞煩散開些,五絕有些話要同這後生講。”
柳傾十指微微一動,錢寅也將雙手朝懷中伸去,唯獨青平君一臉無奈,近乎是生拉硬拽,才將二人拖離席間。
石龍子則更是無意探聽,起身離去,要去瞧瞧袁本末與奇奴鬥劍。
所以客棧其中,就只剩下一位過去的劍道第一,和新劍道第一的衣缽弟子,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