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剑四方》 凉凉不加班

“貧道來殺人,莫要擋路。”

道人終於在此時顯露真容,手中柳條翠綠,冷冷盯著赤龍背後人影。

身在五絕之中,眼力當然極好,可任憑道人如何施展望氣本事,都瞧不出眼前這條聲威極大的赤龍與人影的來頭,甚至連那人面目都看不分明,只覺迷迷濛濛,濃霧繞裹,有一剎那的光景,這人模糊不清五官,居然像極了道人自己。

人間從來不缺手段修為如高山大川的陣道大家,雖是鳳毛麟角,更罕有絕豔者能走到高處去,致使當世並未出過五境的陣道大家,可如若站在四境,亦不能小覷。

陣道最是常見的路數,便是蠱迷心智,縱是為當今修行道內所不齒,憑此對敵,亦真亦幻,最是能擾人心神,但對於縱橫世間,穩穩當當佔住劍道魁首的劍王山道人,卻從沒遇上能亂己身道行心神的陣道高手,早年間名聲雀起時,便曾憑四境修為殺過兩位四境陣師,孤身闖陣舉動,做得亦是輕車熟路,而對上今日景象,卻難得狐疑起來。

“殺人便殺人,我又攔不得你。”

人影並不虛張聲勢,只是抬手摩挲座下赤龍龍角,半點出手的意思也無,“當世劍道數一數二的高手,身在五絕中,還怕旁人故弄玄虛,徒具神形不成。”

匆匆趕來瘦弱駝背的劍王山首徒,則是瞅著赤龍與人影,目露貪色。

一整個劍王山裡的徒眾,都知曉這位駝背哈腰的精瘦鬼,既不近女色,亦不貪財氣,除卻練劍修行之外,僅有這么一件樂於做的事,便是瞧見劍胎非凡,鍛打極佳的好劍時,總要琢磨著取來,毀成數段殘片下酒。因此雖說瞧見師父如臨大敵,這位仍是毫不客氣將目光投去,仔細端量赤龍背後馱著的那把好劍,同這把劍相比,自個兒以前泡酒吃的那些劍,俗氣得很,差勁得很。

而劍王山道人眼中,那道人影並未欺瞞人,借赤龍遨遊片刻過後,便化為一道似墨光華,與赤龍化為的紅光一併遁去。

既是被驚動,劍王山道人也就不再遮掩殺意,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站在雲仲三人一行留宿的客棧外,手握枝條,仰頭向樓上看去。

客棧小樓簡樸,屹立風雪,倒是堅實牢固。

天才過正午,難得未飄雪,穹窿湛藍似水洗,本來是不錯景緻,但客棧待客之禮卻不怎么樣。

迎接劍王山道人的是一道狹長纖薄的碧綠劍氣,劍氣所蘊寒光,是絲毫不遜於道人方才驚怒交加之下迸濺的殺氣。

九成劍威被道人單手持柳條攔下,其餘一成看似纖弱的劍氣,幾近毀去百步官道,碎石堅冰崩損,煙塵一時四起。

還得是不世出的大妖,內氣深厚根基牢固,出手時既不講所謂什么光明正大,亦不願以微末本事試探,起手就是精進多年越發兇頑的殺招,畢竟來人是五絕之一,何況立身劍道魁首多年,並未託大。

硬接一劍,道人依然是仰頭向上看去,竟然連殺氣都散去不少,笑眯眯開口。

“故友相逢,可一點沒留手,看來下山過後漲脾氣了。”

“今日不殺你,正巧前陣想下山走走,順道帶我徒兒來比比,瞧瞧你這頭老妖,能教出什么好徒弟。”道人拉過駝背徒弟,拍拍後者腦殼,似乎是想起些什么,又補充道,“不過既是登門打一場,你那徒弟破而後立為時尚短,自然不能佔便宜,我叫我徒兒也用單臂,如何?”

樓上的老掌櫃沒搭茬,只是蹙眉看向袁本末攙扶之下的雲仲,後者努力壓下翻滾上來的一口血,略微點頭。

“隔著幾十上百里地,殺氣都快給這小地方掀得底朝天,劍道魁首,不應當容不下一兩個後生。”

那道身影騎龍捲雪過後,首當其衝經受重創的,便是祭出玄橋紅繩的雲仲。本意是令玄橋紅繩留於原地,探查風吹草動,畢竟這一路自大元到上齊,真不算有多太平,何況臨近舊鄉,倘若是稍不留意,怕是便要牽連不少無辜人。出於此顧慮,自打入齊地以來,雲仲刻意隱藏蹤跡,更是將修為遮掩得極好,卻沒想到神通不及天數,來了位最難對付的劍王山道人。

不知是何緣故,玄橋紅繩硬是糾纏到一起去,引得有這般天地異象,哪怕是在不知情下抽取了數地的氣機,以供赤龍化為千百丈長短,甚至還使玄橋化為一尊模糊人影,風頭出得相當足,但隨著玄橋紅繩去而復返,雲仲全身亦遭重創,一度險些又崩碎丹田經絡,好在是有秋湖難得轉變性情,遊離於四肢百骸,替雲仲扛下了大半,而後跌跌撞撞重新摔回丹田去。

李福順步映清袁本末三人出手,都未曾緩解去這陣無端而來的磅礴力道,被秋湖拼著劍身光華險些潰散,一一化解,縱使如此,也在這陣力道灌注之下,咳出一口烏黑腥臭的血來。

“自然是要看看,你這頭老妖物教出來的徒弟,與我劍王山首徒,究竟孰高孰低,順便來尋故人門生,來要個賬。”

被叫做四腳蛇的老掌櫃走下樓去,身後站著獨臂的袁本末,但劍王山道人動也沒動,依然抬頭朝二層樓望去,至於身後佝僂瘦弱的劍王山首徒,則是在袁本末現身一瞬,就緊緊盯住這位許久未曾謀面的獨臂劍客,臉上有相當古怪的意趣。

劍王山是何等高的宗門,饒是土樓也難以探究,這些年來劍王山裡的徒眾,究竟走到了何等地步,因此天下十人裡頭,壓根找尋不到這位被劍王山道人看重的駝背少年,自然也就幾乎無人知曉,這位生於林海,常年同虎狼熊羆打交道的後生,生來窺探旁人氣機的本事,獨步同輩。

袁本末的劍道境界,在劍王山時就走得極高,即使是被斬掉一臂,踏出山門過後,一身修為直衝三境,但今日再看,單手抱肩,手中抓著柄劍,鬍鬚拉碴的袁本末,在駝背少年眼裡,劍道境界高了不止兩三分。

“聽說你被人從劍道第一掀了下去,如今僅能排老二。”

兩眼當中碧光閃動的老掌櫃並不遮掩,只是覺得這道人死死盯著二層樓,對自己視而不見,相當惹氣,因此開口的時節也沒留幾分客氣,由背後拽出一柄青綠皮鞘的佩劍,“今日正巧無事。師父對師父,徒弟對徒弟,老朽看這樣也挺好。”

大妖大妖,不曾活過個一兩百載,出門都不好意思同人講,自己乃是頭修煉有成的妖物。老四腳蛇自然知曉近兩載間,世間修行道有何響動,要說是最惹人矚目的,便是有個叫吳霜的劍客,在人間沉寂許久,出山就對上了五絕裡的劍道魁首,儘管眾說紛紜,儘管許多有心之人刻意壓住風聲,天下劍道第一位置不再穩固一事,依然如風吹蒲草,散佈人間。

能惹得劍王山道人親自下山,且口口聲聲說討債的,想來與吳霜脫不開干係。雖說是存了些心思,替袁本末日後找尋些靠山,鋪路搭橋,但困於劍王山多年,依然是令向來城府極深的大妖記恨不已,這仇自然是要選日子報的。

劍王山道人討的債是債,旁人討的債就不是債了?人間沒這樣的理,山精靈怪中也沒有這樣的理。

“石龍子,劍不出鞘,這話就當你沒講過,尚有轉囿餘地,出鞘之後,若是敗了,劍王山眼下用不著一頭老四腳蛇,我亦用不上什么奴僕,就地格殺,別怨旁人心狠。”

客棧樓梯處,踢踏作響。

面孔略有蒼白的雲仲走下樓,瞧著四人劍拔弩張,縮了縮腦袋,先是朝石龍子行禮,而後目光停在劍王山道人臉上,忽然露出些遮掩不住的驚訝來,忙不迭行禮。

“見過前輩,早就聽師父誇讚,說劍王山道人英姿勃發,劍道超凡脫俗,今日見了,才曉得這般年輕,自慚形穢,自慚形穢。”

"要不您進去喝杯茶先?此間廟小,酒水茶湯卻是不賴,這天寒地凍的,瞧後頭這位兄臺凍得都佝僂著腰背,哪有這等的待客之禮,這掌櫃的也是,有客登門那便是客爺,衣食父母,好生伺候著就是,偏讓人在屋外受凍。"

說罷不由分說,拉過石龍子,拽過袁本末空空蕩蕩袖口,就將兩人扯回屋內。

樓上原本已將手壓在刀柄處的步映清,嘴角抽了幾下,狐疑盯著李福順,後者則揣著雙手,聳聳肩頭,“這年頭練劍外出闖江湖的,誰還沒點大病了?你就瞧見他做事一板一眼,偶然間發發癲,又不是啥大毛病。”

“那老掌櫃也是憨直,真以為五絕也是山林草莽,一言不合出手殺人,既坐到五絕位子上,好處自是顯而易見,可說到底也是受了許多拘束,名聲二字養人,何嘗不是桎梏枷鎖。上代人恩怨,劍王山道人拎劍追著吳霜砍個一年半載,旁人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兩人尚有劍道魁首之爭,任誰也挑不出不是來。”

“但要是趁吳霜身在北煙澤,替天下抵擋妖潮的時節,貿然對小輩出手,口誅筆伐雖不見得能從他身上剜二兩肉下來,名聲受汙,對於這些位聲望過人的前輩,有時可比當眾抽臉皮還受罪。學著些最好,師兄教我的,貧道也不藏著,教給你些,同樣算是功德。”

隨後李福順竟是收起方才懶散,朝步映清行了個道門禮,眼神看的卻是步映清身後。

“飛來峰上小道,賣弄點心計,切莫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