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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旗軍和余丁們都挽起褲腿,眾多漢子光着腳下了坎池,三月的水池還是叫人感覺有些冷,不少人下了水之後都是猛然一哆嗦。

在韓森的號令下,一小旗一小旗的人均是下水,一畝地大的坎池正好是十來人一排,前後排相隔一步多,兩排一起攪效率要更高一些。

閔元啟饒有興味的看着眼前一切,四角立着一些樹桿,有人燃了火把照亮,月色和火光下所有人還是影影綽綽的看不太清楚,不過只要能不停的走動推攪是不是能看清並不重要。

眼前的這些人和水面晃動的坎池叫閔元啟感覺親切,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在後世閔元啟是少年時,他的祖父就在鹽場當推鹽工,其實這活計相當辛苦,後世的工商業發達,人們耗在家裡的時間很短,農忙時忙完了男子們就又出門打工,收入比在家鄉要高的多,留在家裡的除了婦人孩子外便是老人,還有不多的機關企業能留的住人。當時他家鄉的鹽場採用古法曬鹽,是傳承過百年的老鹽場了,一般的新興國營鹽場都採用機器輔助提高產鹽的效率,提高產量壓低成本。古法曬鹽一直舉步維艱,畢竟純靠天時地利和人力,時間和人力成本都成倍增加,產量相對後世機械化生產相當的低,也就是藉著純天然的噱頭勉強支撐生存。

閔元啟少年時就愛到鹽場,有時候半夜也跟着去化晶池玩,他常常在上半夜睡着,下半夜在沉悶的推攪聲中醒過來,看到爺爺和一群工人在化晶池裡來回的推攪着,海水嘩嘩的響,還有人們出力時的悶哼聲,走動時的嘩嘩聲,到天亮之後,整池的鹵水被推攪出大量的結了晶的細鹽,然後人們用木鏟把濕鹽鏟到草席上,逐漸堆積成一座座鹽山……

眼前這一切都太熟悉和太親切了,包括那帶着鹹味的海風,化晶池裡漂出來的濃郁味道,人們推攪海水的聲響,這都令閔元啟有一些時空錯亂之感。

到下半夜時,人們說話聲都少多了,所有人都感覺有些疲乏,但人們的精神其實更加興奮的多,所有人都感覺到池子里的海水在減少,推動時的阻力加大,顯然是池中的鹵水在持續不停的推攪下加快了化晶成鹽的過程,這個發現叫所有人都感覺到異常的興奮,只是勞作半夜,很多人實在提不起精神來說話罷了……

這樣熬到了黎明時分,月光褪去,火把也燃盡了,也沒有人再跑去綁紮新的火把,人們打着呵欠,幾乎是在慣性下不停的推動着海水,只感覺木板之前的阻力越來越大……

在東方顯露一抹紅色,習慣了半昏半暗的人突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可見時,梁世發下意識的看向眼前。

他停住了腳步,彷彿是被什麼東西拉住了一樣,他的嘴巴張開了,但發不出聲音,他的腳步踟躕緩慢,象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他的身體也在顫抖着,喉頭上下涌動着,手指一直指向前方,象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半響都動彈不得……

“梁世發你裝神弄鬼什麼……”不遠處閔元金笑罵著,兩人交誼原本平常,畢竟都是把細精明的人物,彼此間反而多三分提防和小心,但上次被楊世達一夥抓了去,兩人一起挨了捆綁,每天一起挨打,由着這一番經歷攀扯出了真正過命般的硬交情,可以說,此後歲月除非是姓梁的一族和閔家一族兩家打起來,否則兩人的交誼就不可能出現什麼裂痕波瀾……

梁世發答不出話來,這個二十來歲的人被生活壓跨過,困苦過,艱難過,也曾經怨天尤人的抱怨過,無論怎樣他都是努力向前奔,一心想叫家人過上溫飽日子,家裡兩個娃,父母高堂和妻子都在,他這個當家男子只能多吃些辛苦。

當一切努力都沒有回報的時候,梁世發不是沒有絕望過,啃着雜糧餅子就算是過的不錯,很多時候需要典當那些破被褥和家用的東西,換得幾升黑斗勉強撐着活下去,親戚朋友俱是窮困不堪,根本幫不上手……

此時此刻,梁世發全身都顫抖着,手指着前方說不出半個字的言語。

眼前的一切對梁世發來說,衝擊感實在是太過強烈了一些。

順着梁世發的手指過去,閔元金也是呆征住了,他沒有被施定身法,只是視線一再掃過,再三確認過後,這個瘦高身形的小旗官卻是蹲了下來,捂着臉哭了起來。

鹽,大堆的白色細鹽。

這東西推曬出來其實比煎出來的鹽更白更細,其狀猶如細沙,白皙如沙粒般的細鹽一般大小,抓在手中有明顯的濕氣,但也是明顯的上等好鹽。

這樣的細鹽價格一般比煎出來的粗鹽和鹽磚要貴的多,閔元啟算的五錢銀一擔是大規模的批發價格,畢竟想要快速出手價格低一些更好,他們這裡一天幾萬斤的產量其實不算什麼,大明生口億萬,淮鹽對接的除了兩淮徐州山東一些地方,還有河南,江南,浙江和湖廣,這些地方並不包含全部,因為山東和浙江自己也出鹽,但兩淮的鹽窩最多,早年私鹽還不猖獗的時候淮鹽包銷的地方要比大明全國其餘地方都多的多,就算現在私鹽泛濫,舊有的習慣還是使很多地方的人願意購買淮鹽,這些地方的人口加起來沒有過億人也差不多了,這麼多人不管按丁口算還是按戶算都是相當龐大的基數,一個月要消耗掉的鹽最少有兩千萬斤左右,這個時代鹽份攝入沒有別的渠道來源,不象後世隨意吃點零食可能就攝入了不少鹽份,此時的人們吃着雜糧飯,缺乏肉食和其餘的熱量及鹽份補充,一戶人家一個月七斤鹽都是按最少的攝入基礎來算,其實是遠遠不止……

按閔元啟的考量,若是弄出百多個坎池,一天幾十萬斤的產量,相對於每個月幾千萬斤的銷量衝擊也不算小了,會影響到很多賴此為生的灶戶,對中小鹽商的衝擊也不算小,但仍然在整個市場可以容納的範圍之內,所以閔元啟才打算最多開到百個化晶池,一天出產二十萬斤為上限,不然的話光是衝擊鹽商引起的輿論和實際的麻煩還在其次,大量的普通灶戶雖然辛苦,煎鹽卻是他們賴以為生的唯一活路,閔元啟也是不得不為這些貧苦的底層百姓做一些考慮……

而對閔元金和梁世發等人來說,他們考慮的還不是太長遠,在這個曙光微現的早晨,他們發現的堆積如小山般的細鹽產生的衝擊力,已經足夠把他們衝擊的目瞪口呆,神魂顛倒了。

“鹽,真的是鹽!”

梁世發終於吼了出來,四周的坎池裡驚呼聲也是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人們終於發覺了自己的勞動成果,大量的細鹽被推放在鹽池的東側,那是整夜勞作的成功,化晶池裡的海水已經相當稀薄,從沒到人們的小腿到腳脖子都不到,這是整夜推攪之後的產物。

大量的細鹽被推成了堆,人們在大叫,哭泣,甚至不少人跪在鹽堆邊上,用顫顫巍巍的雙手捧着寶貝般的把那些濕鹽捧在手裡……甚至有人情不自禁的塞了自己一嘴的鹽,似乎是害怕眼前的場景是假的,這些鹽也是假的一樣……

閔元啟也是一夜沒睡,上半夜他在指導眾人推攪的動作和頻率,待大家都掌握了之後閔元啟閑站着無聊,便也是脫了靴子撩起官袍掖在腰帶上,和眾旗軍一起幹了起來。到天亮時分其實他是最先看到出鹽的人,不過他沒有聲張,而是把這驚喜留給了部下們……

現在閔元啟倒是少了些感慨,情緒相對冷靜了下來,他笑着對韓森等人道:“事情還沒有完,得把鹽鏟在草席上,碼實了等着晾乾,到今晚差不多水份就揮發完了,到時候就是可以裝包發售的細鹽了!”

“俺們不會休息,接着做就是。”

這時候所有人都不需要特別的動員,人們彷彿不是一夜沒睡勞作了一夜,反而象是剛剛睡飽了一晚上,現在精神抖擻的剛剛下地做活,不僅睡意全無,身上消耗掉的力氣也彷彿是全回到了身上。

這時從村東側到鹽池的小道上也是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響,天色剛剛放亮,從村落里已經有不少人過來,很顯然這一夜很多人都沒有睡好……

隔着好幾里地,人說話的聲音也是極為響亮,眾人聽的出來都是莊上的那些婦人們,再近一些便是能看到不少婦人扛着扁擔挑着提桶,很顯然這些婦人們也是下半夜就起身做飯,天剛亮就把吃食挑過來了……

人們看過去的眼神也是變得熱切中帶着溫存,甚至是含情脈脈起來。

是的,這些衛所軍戶們平時不會有什麼卿卿我我的情感表露,沒有牡丹亭中那些公子小姐們應和詩詞的瀟洒和文采,更不會弄什麼一見鍾情,月下私會,這些東西他們最多在戲文上看個新鮮,甚至連這些他們也不太愛看,那些帶些下流和色、情的戲文才能叫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軍戶們看的津津有味,那些才子佳人的戲離他們太遠了。

但這不妨礙他們彼此間有深厚的感情,那些婦人實在和戲文里的小姐們沒法比,不要說什麼長相模樣了,就一頭亂雞窩般的亂髮,洗的發白補了再補的褂子也談不上什麼款式,還有長期功作長滿了繭子的雙手,還有面黃肌瘦的乾枯臉頰,以及長期辛苦和不得溫飽弄出來的急燥偏激的壞脾氣……

但這些婦人就是他們的女人,起早貪黑的勞作,操持家務下地幹活侍奉老人養大娃兒,男人們辛苦勞作的同時,這些婦人們也是替他們頂住了一半的風風雨雨,越是辛苦艱難的生活,婦人們就越象是那河邊的楊柳,風霜雨雪歲月侵凌,仍然帶着骨子裡的一絲柔媚,以及無比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