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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元啟抿着嘴唇,靜靜的看離開的人群,聽到抱怨的聲響也不出聲,只是背着手站在檐下,目視黑漆漆的遠方。

大約過了兩刻鐘功夫,人們該抱怨的抱怨完了,多半的人家都熄了燈火,村落又重歸寂靜。

四周傳來沉重的呼吸聲,閔元啟環視左右,終於是展顏一笑。

多天的細緻功夫,各種細微到骨子裡的軍紀軍律的調教,每天親自發糧的潛移默化,即將到來的威脅和富貴前景,終於還是留下了眼前的這夥人。

百戶下的小旗官們留下了大半,只有幾個年老畏縮的走了,閔元金和梁世發被抓走了當然不在,其餘的小旗官們幾乎都留了下來。

受訓的旗軍,謝祥和徐文煥,還有郭尚義等人站在最前,閔元忠面色鐵青,目光卻是異常堅定,他雖然懼內,適才妻子也拉着他回家,閔元忠卻是罕見的當眾斥責了妻子,執意按着刀留了下來,任由妻子哭哭啼啼的離去了。

高存誠和楊志晉都帶着自己的隊員,自發的列成了小隊隊列,在普通的旗軍和閑雜人等離開之後,所有旗軍都領取了自己受訓時的武器……丈二的長槍被斜扛在肩膀上,哪怕夜色已深,雪亮鋒銳的雙開刃的槍頭還是在微弱的燈火和月色星光下熠熠生輝,刀盾手們則是扛着長牌和藤牌,手中按着腰刀,有的長槍手則是手持五尺長槍,這種槍嚴格來說算短槍,和人的身高差不多,講究的是小巧輕便,戳刺時更得心應手,對個人的武藝要求標準要高一些,在閔元啟看來,這種槍最好是改成九尺,比丈二槍要短一截,比五尺槍長近一半,更講究陣列配合,而不是小巧騰挪。

有幾個旗軍是被家人拖拽回去了,儘管他們不情不願,臉上有明顯的羞愧神情,但既然被拉回去,說明自己多半還是不敢去冒險,雖然要愧對閔百戶,也愧對身邊每天一同訓練的戰友,但好歹是從這個大漩渦里脫了身,那幾個旗軍出門的時候,很明顯也是長長鬆了口氣……

閔元啟看看留下來的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看着他,沒有人猶豫遲疑,他只笑了笑,臉上已經神情已經是無比肅然:“留下來的知道要去做什麼吧?”

謝祥不滿剛剛被沈亮搶了風頭,到現在臉上都象是生着氣的模樣……第三百戶無人了?叫一個外來的登州人搶先一步說了效忠敢死的話!

當下搶上前一步,昂首道:“現今的世道,不敢殺人便等着被人殺,與其坐着等死,不如隨百戶大人殺出條路來,我謝祥今日願為大人衝殺在前,若廝殺時膽怯退後一步,也當不得人子!”

高存誠坦然道:“某想追隨大人謀個富貴。”

楊志晉道:“今日吾手中刀在手,大人要殺哪個便殺哪個。”

郭尚義接着道:“吃大人的糧,就替大人效力,就算今日有什麼不妥,想來大人也不會叫咱們有後顧之憂。”

這人倒是有大將之風,閔元啟用讚賞的眼光看了郭尚義一眼,接着道:“尚義說的是,今日若火拚了那楊世達,此後鹽池出鹽大夥都有銀錢,但刀槍無眼,若今晚誰有什麼意外,傷殘了,百戶下養他到死,每月都白領錢糧,咱們不能象朝廷對營兵那樣,傷殘了就丟在一邊不管不顧,太他娘的缺德,連人味也沒有了。替我辦事的,出了事自然是我兜着。另外若是真的丟了性命,以後便是按小旗官的待遇,一直發到妻子過世,兒女長大成人頂門立戶為止!”

在場的人,這一次是真正鬆了口氣。

“出發吧。”閔元啟說了最該說的話,士氣也不需要再鼓動了,留下來的人都是願去拚命的人,加上沒有了後顧之憂,今天這一場仗已經可以打了。

一旁的閔元忠道:“楊世達一夥平素就住在水關河房,每天天一擦黑河上就不準船隻經過,由青皮無賴駕着小船來回巡看。楊世達和關二一夥就在河房裡每天喝酒耍錢取樂,弄的烏煙瘴氣,四鄉八里的人都知道……他們一夥若全聚集起來有一百來人,但每天人都不齊,去出門辦事的,回家或有什麼事離開的都有,正常總有七八十人在河房大院里住。咱們乘空船走,這幾天都是西南風,風向正對,再不停的撐船加速,估摸着過了子時差不多能到……”

這些話也是閔元啟此前的交代,閔元忠說到這就沒有繼續下去,因為閔元啟沒有繼續交代細節。

閔元啟沉聲道:“河房在那裡,咱們心裡只要坐實一條:哪怕他們有百人在,也是有進無退,非救出人來不可。”

也就是說這一次的交戰,救人為主,其餘的事情為次。

閔元啟的這個態度也令在場的人對百戶官的評價再上一層……如果閔元啟是以殺人為主,計劃肯定要有改變,如果是以救人為主,那麼趕到河房一帶,先得偵視一下看看關人的地方在哪,如果沒有關在河房,就得停住步伐,設法打聽清楚人關在哪裡,以免打草驚蛇,反壞了閔元金和梁世發等人的性命……

這些鹽梟表面看來是提舉巡鹽,巡查地方私鹽,但楊世達一夥是用這個名義不知道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這還是小事,欺男霸女,多行不法,甚至暗中有搶掠殺人的事也是難說。這一股人橫行鄉里,那些縣城的三班衙役,不管什麼快班壯班皂班,哪一班的班頭敢下鄉和楊巨達過不去?各縣的典史,縣丞一類,還有地方的里正鄉老,大家世紳,楊世達只要不理他們,他們又何必出頭當惡人,楊世達再胡搞瞎鬧,還敢去得罪那些真正的世家豪族不成?

這麼一個毒瘤般的人物,真的要下手時也絕不會有什麼顧慮,楊世達身後又有楊世禮楊世勇等同族兄弟,楊世禮是鹽城一帶有名的大鹽梟,楊世勇是大海盜,鹽城一帶伏莽千里,一個縣城差不多要有五六個縣城大的地界了,除了靠近縣城的一些地域之外,很多地方就是海盜和鹽梟們的樂園。他們在那裡嘯聚成匪,煮私鹽販賣,搶掠百姓,無惡不作的同時也是壯大了自己,有這麼強勢的背景,敢惹楊世達的人幾乎沒有幾個,也使得這人心狠手辣,殺王三益這個百戶多半是不會,最多折辱一通便會放人,殺幾個沒根基的旗軍卻是極有可能的事情,若是先突襲河房又未能斬草除根,惹怒了楊世達,閔元金和梁世發等人性命就多半不保了。

眾人開始整隊外出,韓森站在檐下楞征了片刻,閔元啟安排,整隊,各人打好行纏,帶好兵器,這個過程中無人問他這個總旗,閔元啟也沒有徵詢韓森的意見……雖然韓森就在這裡。

韓森沒有猶豫多久,幾乎在所有人整隊外出之時,韓森便是大踏步的跟了上去。

閔元忠一歪嘴,笑道:“總旗也來?”

韓森冷着臉道:“我不來,未必你們操船比老子更厲害。”

眾人聞言俱是笑起來,確實如此,閔元啟這兩年未曾北上,每年的運軍任務是二月起行,十月返回,往返三千里全部是水程,論修理維護船隻,操控漕船,在場的人確實都沒有韓森更有經驗。

閔元啟看向韓森,沉聲道:“今日一同上船,日後想脫身便難了,韓總旗想清楚了沒有?”

韓森一臉鬱悶的道:“想清楚了,此後惟百戶大人馬首是瞻!”

閔元啟輕笑一聲,拍了拍韓森的肩膀,這個總旗此前怕是一直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或是將閔元啟這個百戶給架空,現在十來天功夫下來,韓森估計是看出自己與閔元啟的差距,此時已經願意效忠了。

閔元啟深吸口氣,內心有一些滿足和驕傲,同時還是保持着警醒……眼前各人的擁護和支持仍然需要設法激勵甚至是壓迫,只有日常的管理,訓練,後勤保障,還有軍紀軍法約束,長時間的潛移默化,才能到自己口中軍令一下,部下們不管不顧的為自己效死的地步。

為了達到遠期的目標,這樣的事自己必須堅持做下去,絕不能自滿和懈怠!

……

夜晚的天空瀰漫著淡淡的乳白色,二月末了,月亮只有一個彎彎的半弦,但月色很亮,出村的道路依稀可辨,人們連火把也沒有預備,就頂着星光月色往外走。

道路大約是可容兩輛雞公車並行,中間凹下去,兩側高窪不平,尋常旗軍百戶,有條道走就算不錯,哪有人會認真修葺。

道路兩邊長滿雜草,各家門前都留着不大的場院,能晒晒穀子和家中的被褥,多半人家沒有院牆,房舍全是和着秸稈的夯土修成的茅草屋,連房頂帶牆壁都是淺黃色,有的房子明顯的歪斜了,叫人擔心會不會突然一下就塌下來……就算這樣的房子,也是旗軍們的根,這簡單的茅草夯土屋子也是祖輩千辛苦萬苦積攢下來的家當修葺而成……要論賣五兩銀子也不值,淮安府城一進五間帶兩間廂房的小院也就值四十兩,何況這種鄉下的夯土屋?

在四十餘人經過時,屋中的人明顯聽到了動靜,有一些旗軍男丁走出來,默默的看着,婦人們則是趕緊把男子拉回屋中,惟恐當家男人一衝動之下,提着柴刀或是鍬鏟就跟上去。

出百戶村落的道路不到一里,村西頭有幾株高大的桑樹,再過個把月就會結滿桑葚,那時便是大人小孩們最喜歡玩耍的地界。現在這個時候,月色透過稀疏的枝幹樹葉投在地面上,微風拂過,樹枝晃動,照映在地面上卻是象極了張牙舞爪的妖怪,若是一個人經過,怕是要被嚇的不輕。

四十多個壯實漢子,手中又是持着兵器,經過十來天的訓練,人們感覺身上的勁力更大,出招應招更加熟練,對自己的身手和身邊的同伴們都充滿着信心。

特別是人們偷眼看閔元啟時,看到閔元啟高大的身影走在隊伍前方的一側,這位青年百戶官也換了短武袍,這種武袍袖口束緊,下擺很短,容易叫人射箭和上下戰馬,腳上也是和普通旗軍一樣打了行纏,這種後世叫綁腿的東西能使小腿緊繃,走遠路不易疲勞……閔元啟的身側則是掛着一柄戚刀,被他用寬大的手掌按着,服服帖帖的垂在右側腰間。

閔元啟的膽色,身手,還有這些天展露出來的統帥之才,這些都是令人十分敬服,否則向來在百戶里掌握實權,同時也自視很高的韓森又怎麼會甘心追隨,操船弄槳的話都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