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国士》 忆水若寒

番外六

本是清燈不歸客

卻因濁酒留風塵

這世上,有一種不能流淚的悲哀。

這一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如無風的夜晚,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赫連玦若知道自己的離開,會讓雲州徹底陷入一片火海,會讓自己這一生最為敬重的人死於非命。

會讓那個長於心底的女孩脫胎換骨,再也無法與自己相認。

他想,這一切的冤孽,會在他十四歲那一年便停止。

鮮血終究染紅了雲州萬畝田園。

那些與自己相伴十年的手足死於烈火之間,白骨皚皚曝屍荒野。

雲州大地腥風血雨,民不聊生。

而她,剛剛在自己苦苦哀求來的巫覡之術前生還,後腳卻死於火海。

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赫連玦直直的愣在了那裡。

他瘋了一樣的跑死了八匹馬,到了雲州境內,昔年那般安居景象早已被戰火焚燒的所剩無幾了。

他找遍了雲州洛府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將所有還未焚化的屍首全數翻看,只為了找到她!

他看著一地清輝,燕京城的月色和雲州的月,是那麼相似阿。

沒有險峻的山脈,一馬平川。

第一次,他知道什麼叫人無法勝天。

兩個月的時候,他派出昔年手下所有的精銳滿世界的去尋找洛書。

他告訴自己,她一定不會有事的,她一定還活著。

沒有找到她的屍骨,說明她逃了出去。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在那一斷醉生夢死的兩個月裡,他終日與烈酒相伴。

渾渾噩噩。

不知月升月落。

那般無法向人言語的痛疼阿,只有沉醉在夢裡,才會減輕。

直到那一天,他接到一個消息,長安城,出現了一個與她一樣名字的人。

他彼時狼狽的從地上趴起來,將那酒罈一扔,一把抓住了那個人的衣領,再三問了那個消息。

那人只說是個男子,聽說還中了狀元,他心底便隱隱起了一層希冀。

赫連玦知道,她那般聰慧,若能活下來,定然會到長安城尋一個說法。

雲州城破之後,隆慶帝竟然沒有發佈任何命令,沒有為洛氏一門找出真相的意思。

他想,必須找個機會去一次長安了。

他向金國老皇提出了議和,雲州十萬軍民遭難,代州兵力不足。

失去一員大將,雲州鐵關早已不再是鐵板一塊。

若大金國有心,必然可以長驅直入,直攻長安城。

縱然是有沿途關隘阻攔,定然也會對大夏造成不小的衝擊。

他並形勢一一分析給金國老皇,金國老皇自然願意與大夏議和。

並提出了讓赫連玦迎娶大夏公主的事。

國書遞到了大夏使臣手裡,沒想到竟然出奇的順利。

那個號稱是文明之邦的繁盛之地的大夏,竟然如此便可輕易屈服。

看來當年他的策略可真是厲害。

金國老皇為自己的深謀遠慮暗暗竊喜。

赫連玦站在龍椅之下,心想著,如果那真的是她,她定然也猜到自己的身份。

那麼,又該如何解釋?

漫長的燕京至長安的路途,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

以至於一向靈敏的赫連玦竟然沒有發現身邊的戰英早已不再是昔年那個躲在身後照顧自己的絕色了。

他才是一個真正蟄伏的獅子,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但在這之前,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蛇在蛻皮之前,會躲到一個沒有任何光線的地方,不會讓任何人發現。

那一日夕陽如血,落日溶金,彤雲密佈。

他坐於馬上,進了長安城。

長安的繁華與雲州那種邊境小鎮不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到了快要宵禁的時間,依舊很多人。

他心不在焉的坐在馬上,餘光裡,忽然瞥見一抹影子。

那影子淺淡像是十萬裡天際外的一朵淡雲。

他猛然回頭,見那影子身邊跟著一個人,那人一身紅袍姿態慵懶,風華絕代,火紅衣衫依舊遮不住那深入骨子裡的孤絕與冷漠。

他知道,那人才是這長安城裡真正的臥龍,當今的楚王殿下。

而他身邊跟著的那人,看上去極是陌生。

但他卻相信自己的直覺,那人做了偽裝。

因為那眼神太過陌生,他一時之間也拿不準注意,招手喚來身邊的內侍,想去一探究竟。

從什麼時候,開始確認她的身份的呢?

他也不記得的,僅僅分別三個月,他竟然連她的聲音都認為出來了。

他知道,她思維縝密,斷然不會讓人發現她的失誤。

只是,她不再記得他是誰了!

赫連玦很慶幸。

或許這樣,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以一個新的身份,再也不用面對那些紛擾的事,再也不用面對什麼皇權傾軋,再也不用面對什麼佈防圖。

或許他可以在這裡帶她遠走高飛,給她想要的生活。

在一條河邊蓋三間草屋,草屋上掛著一串風鈴,門前種幾顆杏花樹,擴幾塊地,修兩座花園,養幾頭牛羊,開幾畝荒田,選一地終老,擇一人白頭!

他甚至什麼都想過了放棄。但是她的心裡,卻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眼睜睜的看著另一個人,一步一步走進她的心底,取代他的位置。

他不甘心。

那是他的女孩,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如何能拱手讓人。

即便如此,即便她心裡有那個人又如何,他赫連玦最擅長的便是等。

等一個機會,一個讓她徹底離開的機會。

一個徹底擺脫這裡的機會。

他看著她在朝堂風雨裡,不動如山,看著她一步一步在長安城裡風聲水起,看著她在正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看著她離真相越來越近。

他知道該動手了。

他一步一步誘導著本應與他聯姻的元敏和裴述私奔。

很快那個單純的元敏也知道自己有喜歡的人,她很主動,甚至都不用他再有下一步的行動,她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赫連玦讓在高處,遠遠的看著這一切。

心想,她曾經也是這樣的女孩,當然現在也是。

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東西。

雖然現在她的記憶不再完整,不再有他的出現,但那又怎樣呢,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讓她記起自己。

一輩子的時間去彌補自己的過錯。

一輩子呢,很長很長……

他看著她在樹林裡與人拼殺,戰到力竭,他幾次想出手,卻被戰英拉住。

若非虛弱到極至,那術便不可真正植入到她身體裡,後面的計劃如何才能走下去呢。

戰英讓他放心,她體質特殊,斷然不會有危險的,況且離的這般近,若真有不測,一定會救她一命。

赫連玦按下了那顆早已要衝出去的心,看著她浴血奮戰,看著她聲嘶力竭,看著她清澈的眼底一次一次被鮮血染紅。

終於,殺盡了最後一人,她倒下了……

她傷痕累累,而他的心早已焦灼入骨,痛徹心扉。

忍一忍吧。

他告訴自己,只要過了這一次,他發誓這一生再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再也不會。

計劃的第二步,順利!

隆慶帝死了……

他本以為那個傢伙能在葉沉手裡活下來呢,沒想到竟然廢成這樣。

赫連玦想,若沒有洛雲,雲州怕是在十幾年前便被大金的百萬雄兵給破城了。

隆慶帝死了,更好,那間密室裡的東西,可以有用了。

計劃的第三步。

元柔死!

葉家兄弟的質量可真是參差不齊阿,看那個老三,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他就一心帶著元柔赴死了。

元柔不死,下一步的計劃如何進行。

只要元柔在,她斷然不會同意元敏私奔的。

而那些落日族文字的密函也不可能出現在元柔的宮裡。

元柔死了,計劃的第三步完成。

最後一計,李代桃僵

他知道,洛書是什麼樣的人,即使她失去了記憶,不記得他是誰。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她決心要做的事情,誰也不可能會改變。

而元柔的死,便是這一步計劃的重中之重。

他一步一步,步步為營的籌謀著,只等著她毫無防備一腳踏進自己的早已經為她準備好的圈套。

上古乾坤大陣開啟之後,她徹底陷入了昏迷。

每日的那一碗湯藥,會徹底讓她忘記自己是誰。

馬車外的風景不斷的變化著,從起伏的山脈,到草原,到戈壁,再到平原。

曠野的風,越來越寒,他知道,就快要到他的地盤了。

赫連玦看著懷中昏睡的人兒,他從未有這一刻想要得到那權力之巔的位置。

他想到走上權利之巔峰,從此再也不會有人把她從自己身邊搶走。

包括那個已經登基為皇帝的人。

任何人都別想。

……

他一直以為,忘憂草的藥劑已經夠大了,足以讓她忘卻一切,在燕京城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重新以元敏的身份,以赫連玦王妃的身份活下去。

直到在大婚前夕,她讓開的那一刻,他才清楚的認識到。

她從來都不是他手裡的金絲雀。

她是這草原之上真正的海東青。

哪怕翅膀折斷了,也依舊要在天空裡飛的人。

他看著那窗臺下的那幾盆梔子花,那是她住在院子裡時種下的。

赫連玦看著那些葳蕤而開的梔子花,才徹底明白過來,自己從一開始便不懂她。

從一開始,他說出蕭玦的名字時,那一刻的欺騙,成了他一生之殤。

祭壇一戰。

他知道,這一生做過太多的錯事,野心這東西,在你還沒有能力駕馭它,在你還沒有足夠堅硬的時候,是絕對不可以有的。

因為它不僅會反噬,還會讓你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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